“这些日子的坐胎药没白用。他们到底年青不经事,请刘御医为孺人诊脉,别教我空欢喜一场。”
“是。”
二人听的分明,刘丽娘又惊又喜,她似乎已确信自己怀孕,当即神采飞扬,更显美丽迷人,明眸含羞,喜滋滋的望着旭轮,旭轮则恭敬的面向武媚谢恩。殿中气氛大异,武媚教刘丽娘到自己身侧坐下,握着她的手说如今身体为重,嘱她不要过份牵挂伯父刘审礼被扣吐蕃一事,自己会劝李治早日救人回朝。
情难自控,我瞥向刘丽娘的小腹,一片平坦。知自己没有资格却仍忍不住龌蹉的猜忌她腹中的’真相’,要知道,此时距贺兰敏之被杀不过两月余。李显当然替旭轮高兴,只不便在未确诊之前向旭轮道喜。望着一殿欢喜众人,我攥紧拳头,刘氏,你最好保佑他/她的父亲是旭轮!
武媚见我自闻讯便表露不悦之色,她对我的反应颇不满,埋怨似的教我起身,允我去吃东西。她是不想被人看出端倪,可天知道我内心何其煎熬啊!!若我向武媚讲清缘由,她可会顾念刘家世代忠勇而宽恕刘丽娘?但如此一来,刘丽娘与旭轮必落得擘钗破镜的结局,旭轮是否不舍?
武媚事忙,我们很快便行礼退下,前后不过二刻。上官婉儿将我们送出宫门,她和李显齐声恭喜旭轮,见我急着要走,李显微气。
“这便是没规矩了!怎不知向轮与刘孺人贺喜?!”
我离他四人已有丈远,蓦然回首,笑语:“相哥并不在意呢,英哥何必作色?我这衣衫单薄不比诸位,在外久留恐染风寒,误了我入观当女冠的吉日!”
转身,虽看不见,也知自己的脸色必然极差。为旭轮担心,却也有些嫉妒刘丽娘。良久,用力拍拍脸颊,心话总归还是他和她之间的私事,还是先解决困扰自己的那个难题吧。
翌日,长安殿的人都忙活开来,收拾行囊。更有司衣司的女官来为我和宁心等人量体裁衣,准备修行所用的一应道门衣饰。
对于此次修行,扬翠总觉不妥:“二圣该不会让咱们。。。一直在那太平观里做女冠吧?”
我偷笑,芷汀不以为然道:“不过是给突厥人做个样子罢了,并非真正入道。你最是向往宫外自在,等咱们到了东都,你想啊,道观可没那数丈高宫墙拘着你!公主以为?”
我点头:“唔,还是芷汀思虑长远。扬翠,若担心日后不能回宫,那此次。。。我索性不携你出宫喽。”
红墙之外的一切对闷在禁宫的少女来说都是极大诱惑,扬翠怕道:“我舍不得公主!若不能伺候公主,我浑身不自在呢!”
扬翠向我大献殷勤,宁心又好笑又好气,故意泼她冷水:“天后智慧,防备着咱们呢,今日便派冯常侍前往东都,阿姐不敢不听他的话。你若在东都市里惹了什么事,仔细冯常侍重罚!”
如此这般过了数日,到了启程去洛阳的日子,辞别宫内众人,再将一样重要东西交给苏安恒,我离开了大明宫,内心怅然无限。我不敢关注旭轮,不敢去看他的眼里是否对第一次独自远行的我有几分不舍。我自是孑然一身,他却必须承担起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一辈子,看似漫长,但我们往往只能坚持做好一件事,所以我们不得不知轻重,懂取舍。
宽敞华美的马车里,我们围坐在炭盆旁抱怨天气恶劣,算得什么出行大吉日。的确,这天天气奇冷,还飘着小雨雪,别说树木枝桠被冻结,就连车厢外都结了滑溜溜的一层薄冰。不止我们,常闻过往旅人的咒骂,也是他们冷的厉害,大喊两声出出怨气吧。
出城行了约莫近一个时辰,宁心、扬翠睡意沉沉,我和芷汀翻花绳打发无聊的旅途时间。窗外,听李撰道有人追上车队求见,问我是否愿见。李撰乃韩王李元嘉第四子,封黄国公,擅辞章,被时人称’刘孟高郭’四大才子之一的’弘文馆学士’孟利贞屡次称赞。都道他府上书盈四壁,甚于宫中藏书。本为通州刺史,奈何他年纪轻轻体格却不健壮,待了没一年便称病辞官,从蜀地打道回了长安。此次赴洛,李治以堂弟素日行事稳重谨慎,便命他来当’领队’。
芷汀快速地推开小门,问过李撰后回来告诉我来人自称是武攸暨。心跳的厉害,当即掀开沉手的垂帘,冬风冷冽,莫说脸颊刺疼,就连呼吸时鼻腔都隐隐作痛。冷风呼呼,冲淡厢内的香暖气息,宁心嘟囔一句,也不怕闷,拽过暖和柔软的虎纹毯遮住脑袋。十丈开外,一个根本看不清是人是树的黑点,却教我霎时泪目,怨他执迷不悟,也怨自己,因为我什么都不能给他,他值得更好的。
李撰原在窗下,此刻看清我含泪模样,不忍道:“卫士也该歇脚了,暂留片刻并不碍事。”
我声音极轻:“谢国公容情。”
芷汀搀我下车,堪堪站稳,我大步朝武攸暨所在而去。禁军已被李撰悉数支去路旁,芷汀和李撰不远不近的跟着。那人目光温软,看我越走越近。咫尺距离,果然,他脸色青白,唇无血色。一路情绪激动,开口便是骂他,同时也心疼泪下,那哭声连自己听了都觉难堪且难听。原来心疼到极致竟是愧疚,竟是一种想自虐自罚的冲动。
“枉你总说自己头脑清明,为何那夜对你的规劝你至今不明!!不要再为。。。为我做任何事!”
武攸暨莞尔,将手里的食盒递来:“恰在张家楼买了一份糯元子,恰看到送你赴洛的车队,便顺路送了过来。”
无语凝噎,我默默看他。半年未见,他又长高许多,原本白净的唇边多了一片青灰胡茬,略显颓废。我命令自己不准接,我不能给他希望让他因我而耽搁他的人生和幸福,可始终控制不住那些触动真情为他而落的泪,他的眼神因此而熠熠生辉。他信心满满,他坚信无论我们之间产生任何隔阂或误解,只要他主动求和,我仍然会像上一次那样原谅他,甚至不需言语,一份糯元子或一个石榴,我们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拉起我的手,他把食盒交给我,语气喜悦:“可惜我不得假,但我向你保证,我尽早去东都看你!我曾叮嘱堂兄,请他在太平观内为你造一座秋千架,和凝云阁的一模一样,诵经礼赞之余,你必不会寂寞。我清楚,你或许将在那观中住许久,月晚,我能等,你相信我!。。。”
喋喋不休,他有太多太多的话,太多太多的情真意切,而我对他也有千言万语,却全是婉言谢绝,此一时哽在喉中,一个字也说不出。少顷,天寒地冻,我忍不住打个寒颤,他自然察觉,催我速速回车。
“我只是来送元子!你等我,我一定会去看你!”
我仍是哭着,说不出话,颔首又立即摇头。他一笑置之,牵过在旁舔食枯草的马,挥着被冻紫红的手向我告别。背过身,抱着食盒,我泪如泉涌,对他的怨念更深,怨他’逼’我成了这无情无义之人。
“芷汀,”,我泣道:“他还在么?”
芷汀回望,不忍道:“仍在原处,想是要看着公主登车才肯安心回长安。”
冷不丁,李撰喟叹:“原来他就是跪在暴雨中向公主倾诉真心的武家小郎。唉,亲见公主对他亦非无动于衷,斗胆劝公主,切莫辜负如此至情至性之人。身为男子,我极是佩服。”
别过脸拭泪,我也不禁叹惋:“叔父本襟怀旷达的文士,如何能懂侄儿这。。。小女儿心事。其实,辜负比承诺更需要勇气。”
像是从未听过这种说法,李撰长眉一挑,默了默,似笑道:“诚然,感情之事,最是要投情合意。想来公主也曾左右为难,那令你愿为之承诺的男人当是城阳长公主之子吧,看来你与他更为契合。”
不,我和薛绍也许不会再有未来,即便他必须遵从权力的旨意娶我为妻,但这份感情已难如初。
除夕来临之前,太平观已成为洛阳城内炬赫广闻的女冠观。观主当然就是鄙人啦,除了芷汀等随行宫娥,观内另有百余姑子,大部分是货真价实的道门子弟,其余二三十为名门淑女充任,实是奉旨在此伴我。我到达当日,她们向我做了自我介绍,家世啊年龄啊还有闺字,但我怎么可能一一记住呢,即便每日都必须打卡,坐一起诵经礼赞,我也没能把她们的闺字和相貌对号入座。而往来香客则是皇族宗室的贵妇,她们大把大把的捐钱捐物,烧经供奉,不止是求祖师护佑,更为向二圣大献忠心。
这天,往常在长安殿服侍我的中人们到了洛阳,苏安恒与我见了匆匆一面,道已按我的吩咐行事,并说李贤与阿史那伏念将至,请我谨慎言行,接着便赶去宫中面见冯凤翼。不过半个时辰,太平观迎来两位风尘仆仆然身份显赫的贵客。伫立寒风,我礼貌相迎,一身质朴道袍。李贤心神不定,大概是不忍欺骗朋友。饶是路上已有心理准备,真真切切面对着我,阿史那伏念仍惊诧万分,竟闭目不忍看。
“公主她。。。怎会是。。。坤道?!客居长安多年,我素无耳闻!这座太平观崭新堂皇,必是近日新修!!”,伏念极为失望,立刻向我盘问:“请公主亲口相告,伏念眼前。。。可是。。。可是虚象?!”
“王子,眼见既为实,绝非虚象,”,平静望他,我神态十分镇定,一步错就是与荣华享乐彻底绝缘啊:“太平九岁得此封号亦为道号,为天后亡母太原王妃祈福。只因二圣念及太平年幼,不舍太平远离膝下,遂命太平于内道场修行。然近日天象有异,祖师责备太平贪图禁宫富贵,为恐祸及黎庶,二圣忍痛命太平正式入观。王子但有疑情,神州万里,无论王子垂问何人,上至文武百官,下至贩夫走卒,均可证太平确为女冠。太平本方外之人,昔日不曾向王子明言,只因太平未料能以蒲柳之姿误得王子垂爱。原是太平思虑不周,太平在此向王子致歉。”
伏念稍抚心口,不甘道:“可。。。公主可以还俗啊!只要公主还俗入世,你我便。。。便可牵系姻缘。”
好家伙,不愧是在长安长大,汉话学的是真溜,还知道什么是还俗。
心里大翻白眼,我耐着性子道:“此番正式入道,乃潘真人为太平占得祖师神谕!入道、还俗之日皆需真人明示。若随意还世婚娶,恐太平不得长寿!!”
哼哼哼,撒谎还不容易啊,反正这原本就是一个由天子出面策划的天大骗局,任我说千百谎言,李治都能想方设法动用一切人力物力给我圆谎。其实李治真的挺给伏念和突厥可汗面子,陪同’视察’的可是皇太子李贤诶。
伏念闻言沉默,然而呼吸却愈发深沉,他心中必进行着十分激烈的思想斗争。担心他会继续纠缠,横生枝节,我从未如此彷徨,急于谋划下一步棋。手难抑颤抖,尽量不着痕迹的将手缩入两筒大袖之内。
听他终于再次开口,似释然道:“我与公主便是。。。便是唐人所谓’有缘无份’吧?然而,请公主勿妄自菲薄,你的’蒲柳之姿’曾令我。。。公主当然不知,那场除夕夜宴,偶遇公主的瞬间,于伏念来说是一个何其美丽的。。。错误,原来你我之缘仅限于相遇却无法拥有更长久的相守。时至今日,除了有缘无份,我终于明白何为’刻骨遗憾’。伏念就此告辞,公主,祝你比伏念幸福,也祝大唐国运昌隆。”
伏念冷脸转身而去,李贤自然紧随。静听二人渐去渐远的脚步声,我蹑手蹑脚的跟了过去,转过一道回廊,遥见二人身影,面对面站在前庭,正高声争执。我就知道阿史那伏念这小子不会轻易死心,佛争一炷香,人活一口气嘛。自己当初把事情搞的天下皆知,如今被拒,万丈豪情陡变贻笑大方,他势必竭力挽回几分薄面。
伏念直视李贤,极肯定道:“太子殿下,你我乃多年挚友,请殿下诚实答我,这一次,所谓’眼见为实’其实是二圣希望我看到的’真相’,是否?!”
言下之意,纵然亲眼目睹我在观中打坐修行,他却知我只是做戏,知是大唐君臣齐心骗他,以此婉拒突厥可汗的请婚国书。李贤心中有愧,迅速避过他的注目,伏念遂坐实一切猜想。
又抚心口,伏念好不失望:“哈,好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二圣对伏念实在有心!何必?何必!”
李贤看他片刻,咬咬牙,忽一脸正色苦劝:“王子,如你所言,你与太平二人。。。实乃有缘无份。奈何圣裁已然如此,你我纵力挽狂澜,犹不能撼动二圣心意!!”
许是责怪李贤之前伙同李治等人欺骗自己,伏念生气,语气不免含怒:“可我爱她!难道这份诚挚感情不能弥补有缘无份的遗憾?不能感动二圣的。。。木人心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