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元年,冬十月壬寅,苏州刺史【曹王明】封零陵郡王,于黔州安置,坐附【庶人贤】也。己酉,自东都还京。十一月朔,日有蚀之。洛州饥,减价官粜,以救饥人。
册立新任太子后,圣驾返回帝都。相信所有人皆心有戚戚,那段远逝五年的曾经仿佛再次重现,只是这一次,二圣没有再失去一个儿子。李贤先我们一步离开洛阳,‘右监门中郎将’【令狐智通】等人负责押送李贤一家回长安幽禁。
我扈从还京,正式离开了太平观,不忌对外明言。鹃娘偶尔会碎碎念,说我已被和亲耽搁了两年,婚事不宜拖延。但是,除了李贤失败的谋反,我的婚事似乎也成为二圣之间不会轻易提及的话题。反而正中我下怀,不用得罪他们任何一个,乐得轻松自在。鉴于朝堂及大明宫仍沉浸在紧绷敏感的气氛中,我索性把大部分时间耗在长安殿内,无聊至极时也会猜想宿命将会赋予我怎样的明天,而我又该如何打发漫漫今夜。
谋反本是十恶之首,然李治惦念曾令自己无比骄傲的爱子,常常念叨是那些心存邪念的幕僚误了李贤。但这份感人至深的想念却无药可解,父子二人永不得再见,只因祖宗定下的律法不许他宣见一个背弃父母家国的逆子。某天,李治忽起意过问我的课业,我好不羞愧,看我搜肠刮肚的费神回忆字句,不免使他想起自幼读书过目不忘的李贤,霎时泪眼婆娑,颤巍巍的手再不能提笔或翻书。见怪不怪,我赶紧用那些早已说过百遍千遍的话哄他劝他,他却突然揩去泪水,满面凝重,吩咐我秘密去见李贤,教我代自己送去一封手书,稍慰思子之情。这件事当然没能瞒过武媚,然而她并无二话,只嘱我不可泄密。
这天天气出奇晴朗无云,气温却是极低,风刮在脸上竟隐隐作痛。因将入腊月,各宫已开始准备节庆所用一应大小物什。长安殿的女人们不敢只关注内外八卦异闻,每日勤快来往二十四司,今日要这明天取那,只怕该用时不曾备全,耽误正事。以前李贤总夸鹃娘腌糖蟹的手艺是全宫最好,秋冬二季常派人来讨要解馋。我教鹃娘挑了三十余只已腌制入味的肥美糖蟹装了满满两坛,只说是给薛绍,但其实薛绍并不在长安。
会面并不愉快,李贤对我的探访嗤之以鼻,他不愿接受我们’施舍般的同情’。令狐智通亲送我步出通义坊,我问起李贤的门客可曾试图营救,他说知道此处的人屈指可数,即便他们忠信果敢,却是有心无门,绝救不出旧主。坐入马车片刻,被我特意遣走的芷汀和扬翠也回来了。二人上车,并不多嘴问我因何来通义坊,纷说天冷难捱,牙齿打颤。
扬翠抱紧自己:“公主近来闷闷不乐,如何才能化解?”
“若依着你说?”,我笑笑:“诶,方才去哪里顽啦?”
扬翠神神秘秘道:“我们如何有心思顽?专为公主去寻化解之法呢!”
她二人对视一笑,我狐疑:“化解之法?可我不需。。。”
话音未落,芷汀将垂帘掀开方寸一角,薛绍竟在窗外,只是静默伫立,从容低调,便引得路人无不侧目,许是他们好奇为何这个男人的存在竟能给这花草萧条寒风飒飒的街道带来只属于春日的明亮温香的一抹气息吧。
而于我来说,他的出现只有意外,我惊讶捂嘴,不及说什么,薛绍目色温软,开口笑道:“是呀,我也回来长安了。该是她们走运,若再迟一刻,我便要出门访友。”
芷汀笑说:“该是公主运气好呢。公主对薛郎日思夜想,好容易出得宫来,却羞怕不敢去见薛郎,我等只得擅自作主啦。”
想见他么?说不清,真的说不清。与他相对时,总有教人无端害羞的丝丝甜蜜,却也难以忽视与之并存的彷徨失措。早知他甘愿包容我的秘密和屈辱,包容我的一切,心底却始终有个声音劝说自己’这对他不公平啊’。是啊,凭什么真情就该换假意,可是,要如何补偿呢?想要解决这个困惑似乎颇具难度啊。
他玄青色的衣角被寒风卷起不住翻飞,我低低道:“你。。。不冷么?”
薛绍微讶,扬翠忙不迭下车去请他。他甫一进车厢,便有幽雅梅香,黯然浮动,勾起许多渐远却深刻的回忆。隔着二尺距离,我仍觉心慌拘束,悄悄向车壁靠去。
辗转难眠之时也曾自省,如果两年前的我们没有推开承香殿宫门,令我与他就此交心的一番深谈从未存在,而那张书案上更不曾发生过生涩却听从本心的水乳/交融,现在的我们会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关系吧。他对我不会割舍不下,我对他依然能挥之即去,即便奉旨成婚,我们也将友善互敬或淡漠疏离的生活在同一座宅院,无牵无扯。
然而偏偏是他,一个被我视为天降英雄自以为不会有任何感情交集的男人,是他看懂那颗被主人封砌在冰瓦雪墙内的心,为拯救它,不惜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博一场豪赌。情一字,最是晦涩难懂,千变万化。今时今日,彼此之间已无秘密,而所谓’后悔’则是对他包括我自己的莫大羞辱。一夕欢乐易求,一生知己难觅,如果我与他的故事终将以他英年早逝的惨剧而收场,我能做的,也许只能在有限的时光里报答他无限的深情和理解。
我坦然望向他,释然而笑。薛绍也笑,寻到我的手,立时握进自己掌心。他已看透我的所思所想,轻声问:“又是一年,还没想好么?”
我稍别过脸,声音小到不能再小:“二圣。。。还要。。。留我呢。”
芷汀与扬翠虽坐在车门附近背对我们,耳朵却始终竖起。听薛绍不应,扬翠未免着急:“薛郎岂会不明?公主心急出降,只待天皇下旨呢!”
轻舒长臂,薛绍将我揽入怀中,垂目凝视,笑意浓浓,愁道:“为何我自觉是她偏要磨我耐性?唉,我年已双十,无一妻妾,若是继续长日孤枕,定会惹他人笑讽。”
芷汀笑说:“公主才不舍得考验薛郎呢!”
说说笑笑,数月来堆积成山的苦闷愁绪终得缓解的出口,为补偿芷汀和扬翠把难得的’放风’时间都花在去找薛绍的路上,我决定就近去西市请她二人爆搓一顿,兼带不设上限的血拼,但我分文未携,掏钱重担自然被薛绍开心的接下啦。三个内侍装束的秀气少年,伴着一位气质清灵不俗的华贵公子,这样的组合行走在人潮如织的西市街头还是十分惹眼兼养眼的。
不知何故,薛绍握着我的左腕,教我行在自己身前,二人之间的距离始终不超一尺。在他的脚被我踩了数次之后,我不得不驻足,转身问他:“为何不可行于你身侧?”
他微皱眉,扫了扫过往人群,稍垂首,无奈道:“家奴道这西市近来多有不端儿郎,趁行人只顾前路,于年少女子背后行无礼佻横之事。你此刻虽着男装,然背影却。。。我思来总觉不妥。”
只能说,心细如发的一个微小举动,足抵得百句华而不实的情话。
我脸红忸怩,不愿被他察觉,不领情的反怪他多此一举。薛绍忍笑:“还请公主速行,绍亦腹饥。”
芷汀和扬翠十分雀跃,逢人便问,至张家楼外,芷汀喜滋滋说着’听宁心道它家最是知名’便要进店,原来她们打听这一路只为寻它。失神望向高悬木牌的显目刻字,想起武攸暨爱啖它家饮食,且他正月便已回了长安,无端担心会与他在此相遇。当然,必是我多虑了。我也难向她们解释不愿进店的理由,遂跨进店门,入目,何其熟悉的装潢布局,还有那高高壮壮一团和气的老板娘,只这次我的身边少了那个脾气又大又臭、无数次争执又重归于好、却还教人心疼愧疚的混小子。这样想着,不自觉摇头笑笑,罢,时间总能让他明白谁才是对的人,我之于薛绍是他决意携手一生的妻,于武攸暨却非不可取代,只愿他。。。
“哎呀!”
茫然看去,原是扬翠不小心撞上一人,他诧异的瞪着我们四人,而他的同伴仍兴致勃勃的羡慕般说着’你若能尚太平公主,则入仕之后必骤升显贵。。。’。武攸暨扫过一个嫌烦眼神,同伴虽是不解却也及时住口。
望着我,他面色微窘,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那句话。我笑笑,并不以为意。欲与他就此别过,他却请同伴先行,自己竟随我们一道坐下。我很是尴尬,替他尴尬。我不懂为什么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还要自欺欺人,不肯罢手。这么一想,对他又有点恼火,心话果是个混小子!!薛绍倒是坦然,态度礼貌。
“难得啊,”,武攸暨开口便是一叹:“难得我们三人能有此机遇。”
我怕他又要说些难听话来为难薛绍,不由皱眉:“何意?攸暨,那些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他笑着打断:“你不必说,我懂。”
我微讶,他懂了什么?我和薛绍已互探心扉?贺兰敏之被赐死的真相?难道说他竟也能包容。。。
“你只是与我制气,暂不肯原谅我,”,他神色自若,不似神智不清:“故而拿他当幌子,好教我心里不好受。否则那天在驰道上,为何为我而哭?你心疼我受冻,不是么?月晚,我都能看懂。
知他全然误解,我哭笑不得,解释道:“我对你并非。。。只是人之常情罢了!”
他却不理不睬,转而望向薛绍,语气稍冷:“两年前,我问过你,你对月晚是何种感情,可你不曾答复,今日再问,你可会答我?”
又一次针锋相对,薛绍依旧不予作答,甚至干脆避开他的如炬眼神。
武攸暨自是不快,冷哼一声,鄙夷道:“原来你对月晚的感情不过如此!若对她真心真意,岂能吝啬表达分毫?!”
这般的’百折不挠’令薛绍颇为无奈,他莞尔一笑,客气道:“有些话,有些事,不当被第三人知晓。”
“狡辩!”,武攸暨顿时严肃非常,指他道:“她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值得任何男人为她不惜生死,真若爱她,便该不顾所谓的男儿自尊,将对她的感情遍告天下。她值得最好的,一切!而你居然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你配喜欢她么?!”
不止薛绍,侍立一侧的芷汀和扬翠也觉他不可理喻,芷汀想要劝说,被我摆手制止。
为大家都好,我不想再耗费下去,把他拽去一旁,直白问道:“攸暨,相识十年,感情甚笃,即便你我没有未来,也当顾全从前的情谊、彼此的颜面啊!算我求你,告诉我,我要如何做,你才肯信我对你的确无意无情!!”
武攸暨注视情绪焦躁的我,笃定道:“还在考验我!好啊,若真敢嫁他,我便信了你!但你定然不会,因你真心喜欢的人是我!况且天后曾谓我,定会求天皇将你。。。”
“驸马,”,我蓦的回望薛绍,一脸认真:“请回府等待赐婚圣旨!”
武攸暨嗤笑不信,薛绍急忙拉我回座:“仔细二圣怪罪!”
甩开薛绍的手,我有些着急,却斩钉截铁道:“你当我是说笑?!哈,试问谁敢拿自己的终身大事与人玩笑?听清楚,我只说一遍,薛绍,我愿嫁你为妻,我非你不嫁!三男三女,如你所愿!”
无暇顾及薛绍的反应,此时的武攸暨已如僵化石像,直勾勾瞪着我,面无表情。我甚为得意的瞥他一眼,愉快扬声:“我现下便回宫请旨,表弟,你既无赖似的不舍不弃,便请留在此处,为驸马进一杯贺酒吧!”
就此别过,再不回首。我小跑着离开张家楼,芷汀扬翠自然跟上。出了西市坊墙,直到入了马车,三人喘息微促,表情皆怔怔,彼此看来看去。好一会儿,车厢环境极静,我可以清晰听到砰砰心跳,脑海来来回回只环绕一句话:我就这样把自己给嫁了?
芷汀大着胆子推我,微兴奋道:“公主欲如何请旨?!”
神思回归现实,我倚靠车壁,若有所思道:“我倒不怕天皇不允,只是。。。不能给天后任何反驳之机啊。”
吩咐车夫回宫,我镇定心神,反复思考这个计划的每一步。
二人面色转白,扬翠怯怯道:“公主究竟欲行何事,万一触怒天后,我和袁姐姐。。。我们。。。”
我安慰二人莫怕,笑了笑,自信道:“只我一人足可成事!”
原来所谓姻缘,便是在这空色交织的天穹之下,谁和谁不期而遇的相逢相知,同欢喜共忧患,然而,经过一次次机缘巧合,一个个世事难料,最终让谁和谁走上不同人生路,拥有各自的方寸世界,或波澜壮阔,或平和如镜;与一个也许不曾在预期之中却不悔为彼此耗费无价岁月的人携手同行,或只一段路,或直到终点。
马车最后停在位于皇城东墙的景风门外,三人下车,由门而入。望一眼尚远的大明宫,扬翠不解道:“公主因何不回东内?”
我故作神秘:“若要成事,需得在这些衙署里找到一人,问他借一样制胜宝物。”
二人心急求解,我却故意不答,二人无奈,绑架似的搀着我一路快步。李多祚正歇班吃午饭,对我的到访大感意外,这位年轻的黄头军官惊的一口饭噎在喉中,要不是扬翠及时递上一碗水,我今天可就要造孽啦。扬翠替他捶背,被这心地善良且容貌乖俏的姑娘服侍着,他异常局促,很快竟羞红了脸,站姿绷直僵固,难不成他家中从无侍婢?
我绕他不疾不徐的漫步,李多祚不敢抬头:“公。。。公主可是有事吩咐在下?”
强忍笑意,我恨道:“上月出宫被哥哥抓了现形,害得我被天后罚抄《女诫》,足足三遍!而哥哥却因忠勇得天后奖赏,而今已是右监门卫的’兵曹参军’,想必哥哥心中很是欢喜吧?!”
身为李显的多年挚友,又曾数次一道跑马,李多祚对我的脾气不可谓不知,见我开口便是重翻旧账,便知没好果子等着自己。心情低落,什么食啊色啊,李多祚啥想法都没有了,思前想后,终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坚韧模样。
“在下鲁钝,还请公主明示!在下甘凭公主吩咐!!”
心说人壮如塔怎么胆子却跟个蚕豆似的,芷汀和扬翠掩嘴直笑。我冲他嘿嘿一笑:“哥哥定能做到,请哥哥借我一套盔甲!”
这要求对他来说简直比眨眼呼吸还要容易,李多祚大喜过望,却不免怀疑是自己听错,忙小心翼翼的再问一遍:“公主方才。。。说的可是。。。盔甲?”
我一字一顿道:“请哥哥借我一套盔甲!此事于哥哥不过举手之劳,想来哥哥断不会拒绝。哥哥可是担心我借去便不还?放心,我今日便教人还来给哥哥。”
李多祚立时赔笑:“万物苍生皆属天皇,何况一副盔甲?公主若是喜欢,只管拿去便是。在下只是好奇,公主一不戍守宫城,二不出征塞外,为何。。。无故要穿甲胄?”
我微不耐:“只管拿去?哥哥倒不怕上司责罚呢。谁说无故?哥哥何需多问,借我便是!”
李多祚不敢再笑,忙说:“是,这便为公主取来。只是,公主,呵,我等兵汉所穿盔甲动辄重达数十斤,若非必要。。。宜用软甲啊。”
“啊!数十斤?!”,我真的从来不知盔甲能这么重,便改口道:“软甲也可。刀剑武器便不必了,我只要甲胄,只要甲胄!”
稍候片刻,李多祚为我取来一套较合身的软甲,讲明穿戴步骤后便退出了自己的办公室。芷汀和扬翠齐上手,仍费了半天劲为我穿好。心说这软甲也不轻啊,足有七八斤重,而且一点都不保暖。只恨自己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啦。
换好之后,三人返回大明宫,我教她们回长安殿等我,自己则去往含象殿。李多祚陪着我们走了一段路,道吐蕃使臣即将进城,不久后便会入宫谒见二圣。我对吐蕃人没有好感更无兴趣,听的心不在焉。想着自以为完美无缺的计划,一路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