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三年春正月,封皇子【成义】为恒王,【隆基】为楚王,【隆范】为卫王,【隆业】为赵王。
我因染风寒只得在府中静养,苦嘴汤药自是没少喝。薛绍抱着崇简教孩子诵读千字文,崇简的左手里牢牢握着一个做工精巧色彩鲜亮的小瓦狗,是昨日薛绍带他去北市游玩时购入。灵威懒洋洋的伏在薛绍脚旁,偶尔抬头去嗅那只小瓦狗,崇简便不高兴,赶忙把小手抬高一些。如是再三,灵威觉得无趣,遂挪动肥胖身体去香炉旁趴下。
女人们凑在一起挑选裁剪春衣的布料,我对芷汀道:“今晨奏响出征鼓,可知何处起了战事?”
柳意接话道:“突厥可汗阿史那骨咄禄出兵攻掠昌平。太后命左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率军北上击讨。”
池飞道:“自陛下登基,北境实不曾平静。”
我沉叹:“是啊,蛮夷原本畏惧程务挺果敢,可程务挺受裴炎牵累被斩,夏州都督王方翼又被流崖州,北境无将,近年,我大唐逢战必败,李卫公若泉下有知,当愤慨后继无人啊。”
边境高扬战旗,朝内也不再太平。
上元年间,太后召有识之士编撰书籍,密令参决,以分宰相之权,时人谓之’北门学士’,【刘袆之】在其列,授职’弘文馆直学士’。袆之常献策于太后,遂得宠信,引为智囊。拜中书舍人,兼任潜邸僚官,参预嗣圣宫变,以拥立之功,擢拜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赐爵淮临县男。太后临朝,时军国多事,所有诏敕,独出袆之,构思敏速,皆可立待。袆之窃谓凤阁舍人【贾大隐】曰:“太后既废昏立明,安用临朝称制!不如返正以安天下之心。” 大隐密奏之,太后弗悦,谓左右曰:“袆之我所引用,乃复叛我,岂顾我恩也!” 人或诬袆之受归州都督【孙万荣】金,又与许敬宗妾有私。太后命肃州刺史王本立推鞫。本立宣敕,袆之曰:“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 太后怒,以为拒捍制使。五月庚午,赐死于家。
刘袆之本是武媚的心腹旧臣,他获罪身死,人心皆惶惶。在自己的二十五岁生辰小宴上,旭轮的情绪分外低靡,皆因刘袆之之死。刘袆之自旭轮年少时便于左右辅佐,情谊不同他人。闻刘袆之获罪,旭轮于心不忍,遂亲自为刘抗疏申理,以求武媚能赦免刘袆之。刘家亲友无不相信获释在望,刘袆之却说’皇帝上表,徒速使吾祸也。吾必死矣。’ 果然应验。
武三思正举盏同旭轮说着什么,旭轮心不在焉,执象牙箸蘸了琥珀酒在食案上胡乱写字,武三思却是眉飞色舞。偶尔,旭轮含笑望武三思一眼,武三思便似受了莫大鼓舞般说的更加起劲。
我漠然旁观,冷不防,贵妃豆卢宁悄声道:“武尚书欲与陛下结亲,屡次提及此事。呵,他家中女儿均年幼,竟想做太子妃了!”
我心中有计较,只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先前旁人凑趣教我与武尚书结亲,不想他倒有更好的谋算,也对,横竖我家崇简不比成器。呵,年幼又何妨?贵妃岂不闻汉昭之上官后?”
正陪武媚说话的是裴行俭遗孀库狄氏,上官婉儿忙里偷闲,走过来与我碰一盏酒。
豆卢宁浅笑:“才人来的巧,公主刚刚提及才人先辈。”
上官婉儿问过究竟,接着,她避着豆卢宁,使眼色瞟向我们附近的席位。
“前年闻他娶妻,太后颇为惋惜,还道他对你的心意不过如此。可如今大庭广众。。。他这般看你。。。难道你与他仍有纠葛?”
武攸暨的凝睇便如烈烈火炭般炙热燎人,我如何避开,只熟视无睹罢了。他不许我再拒绝他,但我又能如何接受他?!早在九年前他向我告白的那一刻,我们便已错过彼此。即使逃亡巴山相依为命时,明白他甘为救我不惜生死,这份深情足以触动任何人的心弦,可我和他之间已然隔了白云苍狗花开雪落,无论如何也回不到从前。
心烦意乱,我连饮数盏,不满道:“我说过,我与他无牵无扯。想是见驸马今日不在,这便放肆了吧!”
上官婉儿若有所思,随即笑了笑,道:“从前驸马只领千牛将军职,常在陛下左右,今加官太常卿,公务繁忙,倒是冷落了你呢。”
和上官婉儿说话间,偶见旭轮自大殿侧门悄然离开,我放心不下,遂撂下酒盏跟了出去。
门外有一方狭长走向的池塘,塘中遍植千瓣洒锦莲,此品种因内层碎瓣不断增生,故而多见双花心的’并蒂莲’。旭轮貌似悠闲的盘坐塘边,他身形愈发瘦削,浅青薄衫略显宽大。华唯忠就近折下一个饱满的碧玉莲蓬,欲剥出莲子,旭轮却伸手拿来,急不可耐的模样像是不知事的顽童。他十分熟练的剥去嫩绿莲衣,将整颗莲子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太过苦涩,他禁不住频频蹙眉。
因为清瘦,旭轮侧脸的轮廓过于棱角分明,教人心疼不已。默默凝视,眼眶忽微湿。许多年前,年幼的他为我捧上一颗颗洁白莲肉,都是他亲手剥的,莲心尽去,吃进嘴里没有一丝苦味,唇齿间只余清雅微甜的莲香。今日的他,为何特意在此品苦?
旭轮的视线未变,久久驻留于中庭南端。在那里,成义、崇简、隆基、延基、崇训、裴行俭的儿子裴光庭等等许多孩子正吵嚷嬉闹,七嘴八舌的指挥宫人去捉那些藏身繁密枝桠的鸣蝉。不远处,年仅八岁的太子成器顾及身份不便参与其中,只能眼巴巴的望着欢乐人群。为储三载,自有学士、幕僚教导他所承担的重任。
缓步接近,我平声道:“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陛下好兴致呢。”
“躲一时清静罢了,”,他未看我,手于清清碧水撩起道道涟漪,淡漠笑说:“便是真有泛舟采莲的兴致,那个人,还愿陪我么?”
在他身侧席地而坐,宽袍大袖下,二人的手浅握彼此,会心笑意如出一辙。
“故剑情深,”,我笑说:“你我虽无结发之缘,然妾心如初,唯盼君怜。”
闻言,他的手稍用力一握,却又渐渐松开。我未多想,问他:“听闻小王娘子已受封才人,是么?”
他笑意中略有无奈:“这两年,芳儿在宫里。。。难道我应逐她出宫?任她被人嘲讽?”
我摇头:“我只是。。。羡慕她。这般结果,她必是欢喜不已,阿娘也是称心满意。另有一事,才真正令我不安呢。旭轮,若说明理自制,我认为你不及成器,他知道有些事不可为,因此他能忍,而你却没有做到。”
旭轮敛去笑意,垂首默默的剥莲衣,又将摘去莲心的莲子递给我。
“尝尝吧,好些年没能为你剥莲子。不可为?刘希美于我即是良师亦为益友,我岂能任他身涉险境却置若罔闻!但我已然得到惩罚,若我不曾冲动的为他上疏,他便不会。。。”
他情绪较为激动,说罢便觉后悔,急忙向我致歉。我寻到他的手复握住,温声道:“我懂你对刘公的感情。事已定论,只求你不要苛责自己。我见你心事重重,能否教我为你分忧?”
他微怔,似愧疚般,下意识避过我的注目。我心中大骇,知他必然有事瞒我,且至关重大。他缄口不语,我耐心等待。头顶似火骄阳,二人皆满头热汗,竞赛似的,谁也不肯先做退让。
良久,旭轮微启唇,面容虽是平静,但眼波却深藏我从未目睹的坚毅和一抹不忍。旭轮遥指成器:“他是否想做太子?”
我不解其意,只如实道:“不想,是阿娘立他为储。包括你,还有阿兄,于旁人是毕生心愿的龙椅,于你们至多是锦上之花。你们从无意于这锦绣江山,然而阿娘。。。不,其实皇权之下,何来个人意愿?!我们生来便该为李家社稷付出一切。”
旭轮微讶,表情却是比方才轻松许多,他温和道:“好,你既如此明理识义,能以大局为重,我也无需再多犹豫、迷惘。诚然,即使这储君头衔并非成器本意,它使得他不得不放弃自由和快乐,但毕竟,既已身在其位,他。。。”
原来如此!这便是他刻意品尝苦莲的原因,这便是他心中真正郁结所在!
旭轮不爱争名夺利,却并非因他缺乏能力,他只是天性乐享清闲。武媚迄今无意归政,而这样的现实的确惹众沸议,以及更堂而皇之的反对,徐敬业聚众起兵便是最好不过的例子。相比徐敬业之流,最受武媚临朝威胁的一类人莫过于李氏宗亲,同样的,李氏宗亲远比徐敬业之流更具实力和号召力,他们也是武媚顺利执政的最大障碍。两方对峙,形势严峻,必有一决。旭轮是聪明人,他早已看破,更何况,事实上李钦已付出行动,而暗中给予李钦支持的人绝不仅仅是他的父亲纪王李慎。为公为私,李家子弟必死守江山,而旭轮身为家主,理应站在抗争的首位。他的犹豫他的迷惘,都只因他仍在是非之间摇摆不定,不知是退还是进。
震撼犹如山崩海啸般打乱我的镇定,我疾声道:“不可!不要顾虑他们!倘或朝中再起风云,势必有人将被牺牲!但你可以避开啊,只要你做她的忠臣孝子!!旭轮,求你。。。自私一次!就算是为了我!”
他沉默着,再一次不敢与我对视,掰开我的手,他无奈沉叹:“对不起,月晚。我非完人,亦不高尚,然而此事。。。我想不到任何借口说服自己放弃,即便是为你。这将是一场凶险异常的斗争,我将面对我最不愿与之为敌的敌人。假如我的亲族和子民将为维护李唐江山而牺牲,我更不可贪生怕死。还记得小时候,高公教我背《公孙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我总也读不懂,我离不开你,离不开阿娘,我笃信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我为之勇敢到付出生命,可如今。。。我别无选择。”
见他居然已定决心,我的心放佛就要跳出喉口,连连摇头:“不,你不能!你若答允李钦,无异于自寻死路!!丈夫,姐姐,儿子。。。假使你我也要背叛阿娘,我们便会成为她最痛恨的敌人!我求你,旭轮,你不能抛弃我!”
想要牵他的手,他却仓促起身,无不悲悯的凝望我,这眼神像极了李治。那时的李治,也即将离开我们。可是,李治才是真正的别无选择,而他明明可以。。。
“身在其位,我若畏惧不前,如何对得起刘希美!如何面对天下苍生!事到如今,我只觉庆幸,因薛表兄。。。是真心爱你。愿你与他白首偕老,子孙绕膝。”
“不!”
他抬脚离去,快到我连他的一片衣角也不及抓住。我清楚,纵然志不在此,但他是大唐天子,这无上尊贵的身份背后系着太多人的身家性命,不允许他将江山拱手相让。我知道他不会在那场即将到来的革命中牺牲,但,得知他预备弃我,我的心情无法简单的用难过来描述。
不知何时,崇简一碰一跳的来到我身边,两只小手各捏着还在试图逃跑的蝉。孩子原本一脸甜笑,看到我后却嘟起嘴巴。
“阿娘怎么哭了呀!”
泪已湿衣,心头被旭轮亲手刺下一粒莲心,极苦。我垂首拭泪,却有一人将我拽起。他快步如飞,在转过两道回廊后将我推入一间厢房。他高大的身子堵住房门,把我揽进怀里,任我的泪蹭湿他的衣襟。
“总是哭哭啼啼!教人心烦!”
“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