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翼,你和南雁都是看着月晚长大的,你说,我千辛万苦生下的女儿,却为了那个薛。。。我悔啊,早知会有今日,我宁触逆鳞也要阻止她下嫁薛家。”
武媚一声长叹,无不是她自认当年的力所不及对女儿的歉意。我心中却是一痛,死死咬牙忍住悲呼。
冯凤翼道:“仆明白了。唯请太后明示,这葬仪?”
武媚沉思片刻,平声问:“薛顗和薛绪。。。陈尸郊野?”
“是。周侍郎曾如此回禀,是否需仆派人往济州。。。”
“不必,他们死有余辜。唉,薛绍啊薛绍。。。罢,随我去见周兴。”
“是。”
待他主仆二人离开,我连哭都不敢,急忙起床穿衣,及膝长发极难梳理,只得胡乱的松绾脑后。甫一迈出卧房,宁心正对宫人们吩咐午膳饮食,众人无不惊讶,宁心欲搀我回房。
“阿姐若是想见崇。。。”
“我去秋官!”,我在宁心耳旁匆忙解释:“我亲耳听太后。。。来不及了!你等我回来便可!”
宁心听的一头雾水,只知拽紧我的衣袖:“可御医们千叮万嘱,请阿姐务必。。。”
我哪里肯依,二人拉扯着,宁心招呼旁人帮忙拦我。十万火急,想到薛绍命悬一线,咬咬牙,我挥手将宁心推去一旁,意料之外,宁心惊呼着倾倒,幸被旁人搀住。
身担重负,我虽奋力急奔,总是比不过去向武媚汇报的宫人。很快,冯凤翼带了一行人将我拦在贞观殿宫门,苦口劝我往者已矣,让我随自己回去。
“不!”
距我最近的是颍田郡公李璋,他也是如今为数不多的未收牵累的太宗的直系血裔。没人想到我竟敢抽出千牛卫佩刀,寒光一闪,出于本能,李璋向后连退数步。
冯凤翼反向我迎来,注意着我的举动:“公主慎意,切莫伤及自身!”
握紧刀柄,我怒视众人:“薛绍不是’往者’!谁也不得阻我去救他!请冯公去问太后,她是要放出薛绍,还是要。。。我死!”
冯凤翼当然不敢擅自作主,又思虑去向武媚请示只会加深我和她的隔阂,他正左右为难时,我快步继续前行。冯凤翼深感无奈,轻挥袖,众人忙不迭为我让出一条通道。
背向众人,眼中登时酸涩,却警告自己绝不能哭,我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冷静。虽不知薛绍为何突然就’回天乏术’,但尽快将他救出牢狱总是无错,我要寸步不离的照顾他直至痊愈。
“公主!公主!”
李璋小跑着轻松追上我,我目不斜视,冷哼:“郡公欲拦我?!”
“璋万万不敢!”,李璋年已十八,比我高出大半头,去年还听说他已荣升人父,但仍不改少时腼腆:“冯监嘱我。。。守住自己的刀。”
我道:“他教你随我往秋官?”
“是。冯监担心公主。”
“随你吧。待见到驸马,我自会把刀还你。”
“多谢公主。刀刃十分锐利,还请公主小心。”
说着,他解下刀鞘递给我。我心中微有触动,不禁看向他,口气和缓许多:“那些被赐。。。飞祸无常,王侯皆朝不保夕,这两月,你可曾怕过?”
李璋在我的注目下默默垂首,犹豫片刻,他小声道:“幼时不懂生死,某日,闻家奴们窃窃私语,道阿。。。阿耶畏罪服毒了,我自是不怕,待等读懂生死,呵,却又不知何为后怕。今时今日,我只知,大唐江山危如朝露,圣人若有差遣,璋为臣为弟,必誓死捍卫李唐社稷。”
我微惊:“你竟将性命予我?!足见你已忘怀生死。”
北风冷冽,李璋浅浅一笑却如临春般蕴着几许暖意:“只因璋相信公主不会出卖我,更相信公主亦不容李唐江山被旁人窃取。”
我不置可否,又问他:“你甘为大唐献身,可大唐于你。。。算不得有过恩惠,值得吗?”
“值得吗?”,李璋眼眶泛红,仰面望天,他轻声却坚定道:“可我姓李啊,堂姐,我们姓李,祖父的血,万千将士的血,便在你我脚下。长安,大明宫,还在恭候它的君王。有些人可以退,而我们其实从无畏敌退缩的资格。”
二人直入刑部衙门,刑部上下如临大敌,几个主事赶来见我,各人说辞无不客套且委婉,但横是不准我进入牢狱,道需等周兴自宫中回来,一切听凭他作主。李璋代我与众人交涉,明说武媚已首肯,周兴在场,他亦知情。
“你是何人?!”
众人闻声即面露喜色,如逢大赦。有人急忙唤他:“郎中来的好生及时啊!公主坚持。。。”
武攸暨面无表情的瞥我一眼,很是冷静的对众人道:“刀锋若向外,诸位速速逃命便可;刀锋若向内,则诸位成全公主便可。太后必不降罪。”
武攸暨再问李璋,李璋遂表明身份。
“如此,我等自不会阻拦。”,打量较自己瘦小的李璋,武攸暨微微颔首,对李璋道:“倘若郡公能劝公主放下。。。”
“武攸暨!”,我正色道:“真若放下这刀,你还会由得我?!”
被我当场拆穿,武攸暨不免有些难堪,微恼道:“定要进?!”
“定要进。”
自攸暨身旁绕行,李璋对他道一声’冒犯了’。我强迫自己不能停下脚步,不能质问他为何再一次选择对我隐瞒。真正的无牵无扯,不止不能有情,连恨亦不该有。
很快,我们迈入牢狱所在的偏院院门,李璋察觉攸暨始终跟随,不禁悄声问我:“此人真敢阻拦公主?”
十年前的李璋还是一个只知闭户读书的孩子,不曾听闻攸暨与我之间的错错对对。
“不会,”,我淡漠道:“他怕死。”
进入牢狱后便十分顺利,狱卒无一敢拦,忙不迭为我引路。可其实我已铭记于心,我清楚还要走七百一十四步才能见到他。
薛绍受杖一百,朝中无人不晓,李璋环顾这阴暗潮湿的牢房,嘟囔道没病也能憋出病来。我悄悄拭泪,因我的疏忽大意而自责不已,可恨这几日里居然还安慰自己说天寒地冻伤口不易感染发炎。
待终于见到薛绍,我突然不敢继续靠近,腿脚发虚,踉跄的向后退去。
“公主,”,不幸被我踩中脚的李璋忍痛道:“已至驸马牢房。”
铁栅内寂寂无声,薛绍仰面躺于湿冷砖地,双手交于胸前,十指微蜷,似无力握起。一行人的嘈杂脚步和李璋的话竟没能引起薛绍的丝毫反应,甚至不发一字。
天昏地暗,忘了该如何呼吸,只含泪凝视,蓦的看清他胸膛处的微弱起伏,魂魄方各自归位,喉口也不再发紧,我连连催促狱卒开锁。
“子言!子言!”。每一声呼唤都用尽全力,透着欢喜,我知道自己与他尚未缘尽。
很快,薛绍闻声而起,虽万般艰难,但终是凭他自己的力量,我心头却漫起阵阵恐慌,他此刻的举动令我瞬间联想起一个最不吉利的俗语。
他站起来的一刻,二人紧握彼此的手,仿佛感觉到星点粘稠沾上我的手。李璋心善,已将自己的官袍脱下铺地,我于是搀着薛绍慢慢躺下。
“驸马这。。。难道是!”
李璋瞠目而视,手里举着刚刚从夹道墙壁上摘来的火把。我却只余满腔愤怒,哪里还是白衫,分明已是血衫!必是有人在我离开之后又对薛绍施刑!
“究竟发生何事?!”。牢房外,武攸暨沉声询问狱卒。
原已打定主意从此对他不怨亦不恨,真正做到无牵无扯心如止水,可当这句话入耳时,我还是没能忍住怒意,扭头喝骂:“若非虚伪狡诈,便是你懈怠职责!!七尺男儿,食君俸禄,武郎中竟不觉羞惭?!告诉我,是谁伤了我丈夫?!太后已明言饶他一死!!”
刹那间,武攸暨的目光一如寒冰。
狱卒诺诺道:“回公主,其实郎。。。”
“随我走,”,武攸暨插话打断,平声道:“薛。。。驸马已奄奄一息,便留公主与他独处话别吧。”
他与二狱卒离去,我心中又酸又痛,冲他背影斥道:“让周兴来见我!让太后来见我!”
那背影暂停,沉稳而从容的立于阴暗夹道。那声音也不闻情绪波折:“他本是被判谋反的罪臣,如今这般模样。。。呵,便是死了,亦不足惜。我断不会为他而触怒太后。”
武攸暨一走,我只得向满身血污的薛绍追问前因。他眼神迷离,喘息微弱,好半天吐出三字。
“我无事。”
御医都道回天乏术,他却还要骗我,原来这世上竟存在如此温暖却也最令人心碎的谎言。悲不自胜,我直骂老天爷不开眼,要让一个清白善良的人冤死诏狱。
泪如雨下,我厉声道:“子言,我不要你离。。。可是,倘若事无转圜,我能为你做的仅是报仇!求你告诉我!”
一室寂静,只有我无助的哭泣呜呜不绝。少顷,薛绍终于缓缓道:“何必。你的手。。。这辈子都该纤尘不染啊。”
薛绍欲为我拭泪,可惜力不从心,手臂堪抬起一寸便无力的垂落身侧。
“我听话!我听话!”,我惶然失措,轻搓他的手保持体温:“我去请御医!你定能安然无事!”
李璋甚为同情,将火把摔去一旁,哽泪道:“怪我误事!我这便去!”
薛绍本是李璋的上司,望他虚弱一笑:“留步。。。阿璋,真的不必。”
“唉!”
李璋单手掩面,背过身,攥拳狠狠的捶在墙上,紧接着便快步冲出牢房。
再一次十指相缠,那血已微凉,却仿佛能渗透肌理,在我的身体我的心留下滚烫烙印,让我在肝肠寸断之余又唤醒了我的怨恨。为什么!明明只要她一句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默默凝视彼此,自知命不久矣,薛绍原本空洞的双眸漫起泪光,多了几许脆弱几许温存。
“最初是你,最终亦是你,夫复何求?”
【补】
我已六神无主,尤其不敢听’最终’二字,硬是装作愉快般道:“不,不是今日!子言,我们还有。。。十载,二十载,三十载。。。我们。。。我们。。。”
理智全无,我想不出任何言语安慰崩溃的自己与濒临死亡的他。这些年,每当他构画未来,我总在心中消极的回答他,其实我和他没有未来,次数多了,像是自我催眠,似乎渐渐的接受了。然而当这一刻,当我真的也想拥有与他的未来时,却连一个虚构的未来都无法想象!因为只有他活着才能有未来啊,可我无能为力!我无力挽救他的生命!
不止不会有我们的未来,在我的漫长余生,他也将彻底缺席。今日一别,我将是失去他的我,长安将是失去他的长安,更令我深感恐惧的是,若某年某日幸遇一个眉眼与他相似的人,我饱含激动的叙旧,而那人只会淡漠的答复我’娘子怕是认错了人’。但是,我宁愿一次又一次被人误解谩笑,也好过接受他离去的事实。
我伏在薛绍身侧呜咽吞泪,他强忍悲痛,吃力的将二人发梢缠绕:“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
“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
薛绍暂停,望着我专注的紧密的缠发,不禁含笑而泣:“真遗憾,此生竟不能与你白首终老。”
泪水簌簌打湿那道小小的发结,我亦含笑对他说:“但我很庆幸,此生是与你结发。”
他的手颤微微的向我面庞移来,忽而又收回,莞尔,低低道:“沾血便不好看了,最后一面,我想好好的看看你。你幼时是那般顽皮,每提笔便会被墨。。。呵,早知如此,那时便该对你好一些。”
我亲吻他的手,发誓必牢记此刻充斥喉口的血腥气息,记住他最后留给我的气息:“可那时我总以为你讨厌我呢。”
“傻呢,我把最心爱的绢人都送给了你,又如何会讨厌你?”,他勉力笑着,我微闭目不忍看,只用心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那日你祝我再娶窈窕婵娟,今日,我也祝你选聘高官之主,余生万事遂意。还有,月晚,一直忘了向你致谢。很感谢你那么勇敢的求二圣为你我赐婚,’薛绍,我愿嫁你为妻,我非你不嫁’,虽时隔数年,然于我镌骨铭心,时常入梦;很感谢你使我成为这世上最幸运的男人,只可惜,你我夫妻。。。只有七年薄缘,呵,月晚,可怪我贪得无厌?”
我连连摇头,凝睇于他,凄凉地说:“不,你不及我贪心。可是子言,答应我,下一世,告诉自己,不要再。。。对她好,不要再爱上她,切忌。”
他冲我眨眨眼,似打趣我道:“下一世?太遥远,你不要想,我也不会想,若能重逢自然是好,如若你我再次纠缠不清,哈,便当我是情非得已,违心说爱你吧。” 他略一停顿,眸光愈发明亮,隐含无限期许:“只是这一世,我想。。。问。。。你。。。可曾爱过我?你若。。。为难。。。便当只是。。。一句肆口。。。忘了。。。我。。。说过。。。我。。。”
出乎意料的发问,而我未及准备答案,下意识别过脸,不敢教他看清我的迷惘神色,心中却立时思索那答案。
相识廿载,结发七载,对这位一直懂我容我的知己当真从未有过爱意?也曾有过数个寂冷深夜,我主动寻到他的怀,感受他的体贴和柔情。对他的感情里,可曾有过那种可以让人无数次的怦然心动的被世人称之为’爱情’的玄妙东西?
答案,没有。我对他更像是一种依赖般的由友情直接过渡到亲情的感情,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演变为爱情。也许在过去七年的某个瞬间,也曾遗憾自己所爱不是他,如果我爱上自己的丈夫,这于己于人都是一桩终身幸事,但我终没有如此幸运。我的爱情,在千年之前便毫无保留的透支给了旭轮。对薛绍,有过感动,有过感激,有过愧疚,却独独缺了他所求的爱情。
“我爱你,子言。”
再次四目相视,我这般对薛绍笑答,然他眼神涣散,丝毫不见我预想中的欣然和释然。
他是不是,将会就此沉默?彻底沉默?
我连唤数次,薛绍再无应声。笑意僵在唇角,泪顺着唇角流进嘴里,遗憾的苦,离别的咸。
我小声抱怨:“子言,再等一等不好么?竟不及看一眼你的亲生孩儿!咱们会迎来崇胤还是令徽呢?子言,你更喜欢谁呀?子言,你听,孩儿在我腹中唤你阿耶呢。”
无论我如何哀求,他都不再作答,我甚至不知最后对他的欺骗有没有被他听去。他的离世,是不是带着无限缺憾?
蓦的发现,那一道小小发结已然松开,也许他在祝我再结良缘时便悄悄解开了我们这一世的缘,可是,他又怎会知道,一人一生只有一次结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