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汀沉默着为我更衣,池飞入内。我见池飞兀自发笑,为减少自己内心的沉重,遂主动问她是否有趣事发生。
池飞笑答:“回公主,说来非是趣事一桩,只是我思量之下。。。大觉。。。意思无限。适才有位小沙弥自府外路过,恰咱们府上的一个阍者乃佛门信徒,遂唤住沙弥,延入阍室暂候,施了他足足一斗米。沙弥合十谢过却未离去,道阍者以财施敬佛,他愿还以法施。我正巧去往,便听那沙弥在阍室宣读《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看他年纪尚轻,不想悟性竟如此出众,霎觉佩服不已。仅听了片刻功夫,我这原本不信佛的人竟欲斩断红尘、遁迹空门了!”
我道:“哦?府中今日能请入佛门弟子亲宣经文,实是无上善事。想我大唐自立国便尊道教位在诸教之上,阿耶在世时,尝吩咐我誊抄道经,磨练心性,后来,哈哈哈,咱们竟真的做了一年余的女冠呢。然而,太后。。。一心向佛,现如今的百姓,恐怕亦倾向佛门吧。”
芷汀道:“公主说的是。依我来说,这小沙弥今日登门亦是与我等有缘,公主何不请来一见,教他讲解佛经?”
“这主意好,”,池飞道:“公主意下如何?沙弥兴许尚在。”
想着距入宫还有一段时辰,我颔首赞同:“甚好,便在后堂吧。池飞,你亲去请他。”
“是。”
后堂正中,立有一道人高的碧纱屏障,无多装饰,只一株盛放的雪白牡丹,富贵而大气,绣工更是巧夺天工,远望着极似真花,加之堂内薰香萦绕,总教人疑心花非画。很快,池飞请来了沙弥。模糊望去,此人身型消瘦,衣饰寒朴,大概是同旁人一样的灰白僧衣,五官自是看不清的。
池飞退出,继续去主持府中的大小事宜。芷汀则取来一张织锦软席,在距屏障两尺的地方摆好。她请沙弥入座,他道谢后从容坐定。
我本在饮水润口,忙放下镀金白瓷盏,客客气气道:“妇人冒昧请来相见,还请僧人勿怪。”
“岂敢。适才上官娘子已告知沙门,公主亦粗懂佛理,”,听他嗓音十分年轻,便知池飞以‘沙弥’称他并不为错:“公主既与我佛门早有善缘,沙门甘愿听从公主宣见。”
我含笑点头:“僧人宽宏。未知僧人是何法号?”
“沙门法号惠范,”,我见他始终正视前方,情绪沉稳:“本西方天竺国人,云游至唐国,寄居龙门之东香山寺。今日入城化缘,不意竟登公主府第。”
我想了想,道:“僧人过我家宅即是有缘,妇人有一桩未了心事,还望僧人不吝开示。”
“公主请讲,沙门若懂解法,必会相告。”
“尝闻《四甘露咒》可助万物亡灵超度往生,未知是否灵验?”
惠范的回答精短而坚定:“然也。”
“僧人欲如何向我证信?”
惠范未加犹豫,依旧底气十足:“沙门四岁时便遁入空门,潜心皈依,心中只以佛陀为尊。公主既向如沙门者询问《四甘露咒》是否灵验,公主以为沙门会如何作答?”
没有信仰的人永远无法理解‘信仰’二字的意义。面对自己的’信仰’,信徒从不想它是对是错,甚至不曾怀疑它究竟存不存在,他们唯一会做的便是终生忠诚于它,以性命维护它。
“请僧人恕妇人先前冒犯,”,我急忙欠身致歉:“愿请僧人宣读《四甘露咒》,助我一位。。。至亲超度往生。”
“能为公主宣读我佛经文,实乃沙门之幸。”
吩咐芷汀去取佛经,她知我是为了宁心。待她取来经书,我摒弃心中一切杂念,双手合十胸前,虔诚聆听。
惠范始终直身端坐,他口齿伶俐,一字不错。起先,我的视线紧随经卷墨字,后来,竟不自主的被惠范吸引了。自他口中而出的诵声仿佛具有某种超自然的神奇力量,我似乎能感觉到宁心正在惠范的指引下前往那与世无争、富饶美丽的极乐之域。
末了,我深觉感伤,眼睛也是愈发酸涨,二十余年的姐妹情在脑海中一幕幕的重现,又飞逝。谁欠了谁,谁伤了谁,错综复杂,但她已不在人世,这笔帐便永远都算不清了。
“多谢。” 我虔诚的深深一躬。
惠范亦欠身还礼:“沙门可以感知,公主已深信我佛的存在。告辞。”
我目送惠范离去,芷汀转入屏障后搀我起身:“这滴泪,公主千万忍住。
“我懂。前缘已断。” 我强颜欢笑。
这时,却看已走出后堂的惠范忽转身回望我们。距离过远,我仍难看清他的五官相貌,只觉他似一道迷离而又扭曲的影子,然而他说的话却清晰入耳,入心。
“公主将诞贵子,此子与我佛有旧缘,不宜久处红尘软丈。公主真若爱子,当舍子入空门。”
入宫后直去拜见武媚,她颇为欣慰,霎时便热泪盈眶。我早知她这几日过的是格外揪心,责打攸暨是对也是错,更多是因她一腔愁绪实在无处发泄。
尚宫郑南雁揩着泪花儿笑道:“亲见公主容光焕发,太后仍不得安心么?”
“自生养了月晚,这二十余载,我哪里能得一刻安心?”,武媚板着脸孔,气道:“她上月被毒妇行刺,竟要求攸暨不可向我禀明,哼,真不知他夫妇二人还有何事瞒了我!”
武攸暨又是赔笑又是请罪,我的心直突突,只能安慰自己那法子也算得天衣无缝,断不会被武媚察觉,坦然即可。
宴席尚未正式开始,但瑶光殿中已十分热闹。一帮年纪相差无几的童儿们追逐嬉闹,成年人则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把酒谈笑。只不过,在场的李姓皇族十个手指便数的过来,余下的,皆是武媚的娘家人。
徳妃窦婉的女儿由王芳媚抱着,她轻摇孩子,笑看旭轮:“陛下,这姮儿生的愈发似德妃,倒不似陛下了呢。”
旭轮正与成器叙话,匆促的看她一眼,随口道:“你鲜少抱孩子,千万仔细。你阿姐今日不在殿中,你宜帮她看顾花妆。”
旭轮说完便也罢了,王芳媚倒有些不高兴:“花妆早已学会行路,怎肯安生片刻?妾若有自己的孩儿,又怎会。。。抱旁人的孩儿。”
“唉,你呀,”,旭轮只觉好笑,好意安慰:“许是你。。。儿女福薄,不必心急。再者,念儿是你的亲姐姐,他年,隆范、花山、花妆必视你为母,恩养有加。”
适得其反,王芳媚愈发不快且惊疑:“陛下春秋鼎盛,妾二九年华,他年如何不能见自己的孩儿承欢膝下,反需甥子们恩养?”
旭轮下意识地看向我,我急忙别过脸,心底既欢喜又紧张。‘我再不碰她们’,是他那夜给过我的承诺,即便我并未要求。
“这…… 是我失言,”,他歉意道:“唔,你说的对。”
王芳媚抿嘴一乐,道自己方才只是同他撒娇,她晓得他最是宠她,她与他必将子孙成行,福缘绵延。旭轮微微颦眉,一字不言。
这后宫里的女人若以姿色而论,唐明姬与刘丽娘可谓难分伯仲,只遗憾唐明姬尚无一儿半女,刘丽娘膝下却有成器、小仙与花婉。
“芳媚,”,唐明姬淡漠的瞥看王芳媚,似笑非笑道:“你入宫已是六载,承宠也近三载,仍不能谨守尊卑之别?”
来者不善,王芳媚虽知唐明姬比自己资历深,但她不愿示弱:“我岂敢不守尊卑之序?可圣人金口玉言,早已允我不必拘泥于。。。”
女人之间这种争风吃醋的小把戏实在教我心烦不已,尤其我从未真心接纳他的妻妾。赶巧,上官婉儿替我解了围。
“姮娘真是愈发可爱呢。”
“是呢,是呢,”,王芳媚立时换了笑脸,并把姮儿让给上官婉儿抱:“传言姮娥乃月中仙子,姿容冠世,圣人为公主取此闺名,自是希望公主美如月仙。”
我心中不禁叹息,爱而不得相守,便于诸多细微之处暗诉衷肠,可他这般做真的好吗,窦婉是否参透自己女儿闺名的深意。然而,无论他或是我,实不愿因我们的相爱而伤害任何人。
不想,上官婉儿并不夸赞,反惋惜道:“可叹,世人皆言姮娥貌美无双,然她独居广寒深宫不知千年万年,谁又曾有幸窥见她的美貌?若能长伴心爱之人左右,我以为,姮娥定愿舍弃长生不老与绝世美貌,重返人间。”
“上官才人……”,王芳媚惊异的望向她:“所言极是!”
紧接着,王芳媚便又娇羞的看向旭轮,他正是令她甘愿放弃一切的心爱之人。而旭轮却担忧的凝视上官婉儿,她神情无比落寞。她被心爱之人抛弃在这无情深宫,而她余生万难与他重逢。
“婉儿。” 旭轮十分关心,借着抱过姮儿,抚慰似的轻拍她手背。
上官婉儿含悲而笑:“多谢陛下。陛下真若怜惜妾,可否请陛下赐妾一卷《清静经》?”
“凡你求字,我从无不允,”,旭轮专注视她:“只是。。。它真能教你心如止水么?七情六欲,如何尽弃?”
如此情景,王芳媚与唐明姬哪里能不吃味,却是不便阻止。内宫皆知,武媚早年便有意将上官婉儿赐与旭轮,只两个当事人一直含糊不应。
上官婉儿惘然一笑:“实在可惜,相识一十二载,陛下待妾始终情真,妾竟无以为报。陛下,七情六欲于这煌煌宫阙一无益处,妾。。。尽弃之亦不觉可惜。”
宴会过半,武媚临时起意,说要检查孙儿们的书画课业,孩子们不敢不遵,而年幼如隆范、隆业者则不在其列,一左一右的分立于武媚宝座两侧,活像是善财童子,十分乖巧可爱。
眼见成器、延基、崇简等手捧各自作品等待武媚亲览,隆范却满不乐意:“阿兄可得赏赐,我也要!”
武媚因这童言童语大笑不止,故意逗他:“各位阿兄表兄或献字画或背诵经典,汝一无所长,阿婆应如何封赏你呀?”
隆范当然答不出来,众人立时哄笑,隆范一着急,小脸涨红,抽抽嗒嗒的竟似要哭一般。
武延光乃武承嗣第五子,说是大孩子,也只七岁,听他忍笑道:“太后有所不知,卫王倒有一长,这天一冷呀,卫王便要把手探进他乳娘的衣襟内取暖。孙儿们观此奇事,无不惊叹。”
不知谁起的头,武家的孩子们欢声一片。成器和隆基都没有笑,但也是满脸郁闷。虚年五岁的隆范大抵明白旁人都在嘲笑自己,干脆放开嗓门哭嚎。突然,一串大鼻涕似黄河疾奔,又惹爆笑不断。
我距隆范最近,忙拉过他,抱他哄他:“好孩子,莫哭,莫哭。”
大人们并不当回事,武媚一笑置之,细看武延基临摹的曹不兴的佛像。
“哎呀呀,”,崇简蓦的大笑:“卫王之所长,与延光表兄相比,实在不值一提啊。前日在学馆,凉风乍起,想是表兄手冷,便摸了宫娥的。。。屁股。”
“正是!”,李隆基随声附和:“阿婆,武延光还教他弟弟去摸!”
孩子之间打嘴仗根本不值得上心,武媚瞥一眼武延秀复又赏画,随口问他:“延秀,是也不是?”
武延秀虚年六岁,胖墩墩的,男生女相,生性也颇为腼腆,磕磕巴巴的开口:“回太后,孙儿。。。孙儿。。。那日。。。阿兄。。。”
武延光作弄隆范反被崇简和隆基揭了老底,臊的厉害,心里极不痛快,忍不住嚷了一句:“李隆基,我便与秀弟调戏了那宫娥,你们又能奈我何?你道这还是汝家朝堂么?!”
刹那间,四周喧笑凝滞,便是席位在远处的宾客们亦察觉有变。武媚、旭轮、武承嗣等如约好般敛笑不语,武三思则不怀好意的笑视李隆基。我见隆基紧张之余另露几许激愤,心话不好,这孩子快给他爹惹大祸了。
我暂时放不开呜咽委屈的隆范,便抱着隆范往武延光的位置走近几步。武延光发现自己仅凭一句话便震慑住了隆基,不免流露得意之色,还朝旁人挤眉弄眼。而他的长兄武延基却是焦虑不已,暗暗观察武媚和父亲武承嗣的态度。
“大胆竖子!”,我居高临下的瞪着武延光,语气异常严厉:“在我李家宝殿之上出言不敬,你欲谋反不成?!”
武延光怕极,竟呆傻般瞠目结舌,哪里还敢洋洋得意。
我并没有就此打住,回视武媚,我依旧不苟言笑:“太后,九州不幸,大帝早弃黎庶,可您乃大帝遗孀,大唐国母,竟任由这稚龄小儿当众肆口,侮辱大帝、侮辱皇兄与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