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二年十一月,【索元礼】坐赃死。元礼,胡人也。僧怀义始贵,元礼养为假子,故为上所信。元礼天性残忍,为酷吏之最。于洛州牧院首案制狱,作铁笼刑具,加以楔,至脑裂死。严刑逼供,审讯一人,去家父的书籍信函,必是有人效仿家父笔迹,欲致家父于死地!”
都到这一步了,来俊臣却不慌不忙,他狡笑辩解:“神皇明鉴,臣万死不敢捏造证据欺瞒天子!此表乃狄贼亲笔,想是。。。想是他为铐镣所缚,书写时不堪重负,因此笔迹微有变动也未可知啊!”
武媚静观他二人争执,谁也看不透她心中如何盘算,究竟有没有相信来俊臣的一番诡辩。
忽然,武媚轻笑,她语气温软,似是安慰来俊臣:“来卿不必急于自白,我尚无判定,且等狄怀英至殿。”
来俊臣神色惊愕,面白如纸,他根本就不知道武媚欲亲自提审狄仁杰。既然狄光远确信谢死表是他人模仿,一旦与狄仁杰当面对质,谁输谁赢,此时结果已知啊。
我和武攸暨成了吃瓜群众,我轻松许多,这才有心思打量余下的朝臣,大多是武承嗣的走狗。其中有一位司农寺的录事,攸暨忙冲这人拱手一礼。
周承唐制,地官(户部)掌天下土地、财务政令,而司农寺(太府寺)掌财货廪藏及贸易,领京都诸市署及平准、左右藏、常平诸署。一广一窄,一粗一细,互相制约。纪处讷,小小录事,又不隶属同一衙门,攸暨犯不着对他如此礼待,可谁教他老婆是武三思的亲姐姐呢。
我悄悄地戳了戳攸暨的手:“你堂姐夫脑满肠肥,这一二年定是没少捞油水啊。”
因纪处讷正面向我二人,攸暨不免尴尬,低声斥道:“嘴上积德,行路容易。”
我嘿嘿一笑,不再多说。
被困在推事院一天一夜的狄仁杰甫一入殿,我不禁倒吸凉气,只见他形容异常潦倒,身着肮脏且单薄的囚服,手脚皆挂锁着沉重镣铐,甚至都磨出了血痕。花甲老者,别说我这外人不忍直视,狄光远已是潸然泪下,我心夸果是大孝子啊,狄仁杰有福了。
为避嫌疑,狄仁杰完全当我是透明人。攸暨也是害怕,不自主的拉我后退两三步,低调低调再低调。
狄仁杰匆促的赞许的看了一眼儿子,接着,他坦然自若的与来俊臣对视,眼神中充满了鄙夷。来俊臣诡笑着,手则暗暗握拳,看这情形,是蓄力待发呀。
武媚令狄仁杰近前陈情,她甚为惋惜的发问:“狄怀英啊狄怀英,三十七年前,狄卿乃汴州判佐,大帝以阎公出任黜陟使,赴河南道考核官吏。恰狄卿为人诬告,幸被阎公所救,因而结识。我犹记得,阎公还京之后便向大帝进谏,道狄卿为官而直,为臣而忠,为子而孝,为友而真,可谓海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大帝与我皆有意一览风采,及狄卿入京,这三十年来,大帝从未轻视狄卿之谏,而我亦未亏欠狄卿,为何狄卿却要反我?”
人一老就习惯念旧,武媚突然这么一提,狄仁杰回忆自己比儿子还年轻时的那些曲折经历,不禁动容感慨:“神皇如此爱重臣下,臣感激涕零。可是,臣自入仕,一心为国为民,虽万死不敢做于国于民无益之事,祈神皇明鉴!”
我心笑这狄仁杰实在是太狡猾了,答复是滴水不漏却是避开了问题的核心。狄仁杰确实是很爱国,但他爱的可不是姓武的大周朝。
武媚如何看不明他这把戏,却是没有揭穿,她更想查清楚谢死表的真伪:“好个忠臣啊,却亲笔承认谋反,做谢死表,你自己说,我是该杀还是该留呢?”
我的心情复紧张起来,大脑飞速运转着,准备随时挺身而出,为一代名相解围救难。
当事人却面容平静,狄仁杰从容不迫地面向武媚一叩首,沉声道:“仁杰乃神皇之臣,来中丞所呈谢死表也的确是臣亲笔,若神皇赐臣一死,臣无言以辩,甘从诛戮!”
狄光远大骇,连忙膝行至父亲身旁,他双手紧紧拉住父亲的右臂,不解的高声道:“那道谢死表怎会是阿耶亲笔?!必是阿耶受了旁人胁迫!!阿耶常言为人一世,清誉绝不可污。阿耶,儿孙非是怕死之辈,阿耶毋需顾虑我等安危。神皇在上,奸竖不敢胡为,阿耶只管实说便是!!”
武媚沉默着端视狄仁杰,大概她心里也是疑窦丛生。如果狄仁杰当真如此痛快的就认了罪,又何必多此一举,特意安排一出冬袄藏冤的戏码呢。
攸暨小声嘀咕:“生死存亡之际,换了旁人,一进殿便要哭嚷喊冤,这狄老鬼的心思啊,真教我摸不透。”
我道:“你腹中主意从来是只多不少,再过二三十载,也是一个老练又精明的老鬼呢。”
他斜我一眼,略得意道:“你不止头脑愚笨且行事鲁莽,你我之间,总要有一人精明稳重吧?”
我本欲反驳,转念一想,人家正儿八百是全宇宙最高学府的毕业生啊,我只不过给旭轮当了两三年的陪读,勉强脱离了文盲圈儿,与攸暨争执学识高低,我根本不占上风啊。
我没好意思反驳,攸暨笑道:“你突然乖顺听话,倒教我心生不安呢。”
这时,只听狄仁杰长叹一声,温声道:“无人胁迫为父。光远,大周革命,万物唯新,父本唐臣,反是实。”
余众无不惊讶,来俊臣愣在原地,武媚好忍笑意:“狄怀英!你果是我朝反贼啊!”
狄仁杰竟点了点头,他看着满身枷锁,颇无奈道:“启禀陛下,往日下狱的逆贼,哪个不是唐家旧臣?臣是初入推事院,两股战战。认罪可减死,为求苟活,臣思来想去,只得冒欺君之罪而承认谋反是实。”
“两股战战?”,武媚仿佛很感兴趣,继续问:“狄卿连皇帝都敢反,为何入了推事院却惊惧至斯?”
狄仁杰见目的已达到,眼眸中掠过一丝激悦:“臣乞陛下恕臣死罪,臣之所以无罪却认罪,都只因为那推事院中。。。唉,陛下可知为何来中丞的狱中之囚皆会认罪伏法?为何这天下竟处处暗藏心怀叵测之辈?一旦陛下能屈尊往推事院一观,必知缘由!来中丞亲手所创种种刑具,臣均是闻所未闻,见之骇目,心神不宁。臣更亲睹犯人受刑之后,流血断肢便是祖上护佑,至于更惨的景象,请陛下恕臣口拙,臣实难向陛下详说!入推事院之人,无论罪情真伪,只要受过一二道刑具,除非违心招认,否则必被折磨至死,白白丢了性命,还要被冠以‘反贼’污名,碧落黄泉,无处申冤!臣今春秋六十又三,老弱不堪,如何受得?才入牢房,臣便认罪,实是权宜之计,只为保全性命,等待面圣伸冤!”
都是大实话,也都是武媚从未听过的推事院内/幕。狄仁杰说的是义正严辞,感人至深,可武媚似乎不为所动。我不禁失望,心火直窜。
武媚不接话,反问来俊臣:“来卿当真以严刑逼供?”
来俊臣原本紧张的都快把后槽牙给咬碎了,腮帮子一瘪,反松了一口气:“祈陛下恕罪,睿智如陛下恐怕亦难想像,乱臣贼子通常拥有更为狡猾的心智!他们的目的何其邪恶,他们欲推翻最为神圣、伟大的您的统治,因而不会轻易认罪。犯人入院,臣从不会施刑逼供,臣只是命幕僚带犯人观看全部刑具。有些人,难敌切肤之痛对心神的折磨,便会不打自招,比如在您面前无理争辩、狡猾无比的狄仁杰;而另有一些人,对他们罪恶行径或许能得到的邪恶成果仍抱有无限幻想,便会抵死不肯画押认罪,比如毒恶又顽固的魏元忠。乞神皇明鉴。”
武媚不做评论,只令来俊臣退下,后者一惊,却是不敢多辩,匆匆退出宣政殿。
“狄卿,汝子先前道这谢死表非汝亲笔,你却又承认是你亲笔,事实究竟如何?” 武媚格外严肃,是否有人敢在推事院内炮制伪证成了她心中头等大事。
狄仁杰摇头:“满表皆是荒唐言,唯名姓乃臣亲笔。乞陛下恕臣欺君之罪。可臣若不承认,恐重蹈岑相覆辙。”
是啊,没有认罪的谢死表,来俊臣还可以抓狄光远兄弟,教儿子指证父亲,父子都难活命。
翌日,武媚特赦狄仁杰等人出狱,但这道免死恩旨又紧跟了一道降职令,全部贬为县令,且都远在千里之外。
制书颁下,不料,以武承嗣为首的一些朝臣联名上谏,言狄仁杰等非杀不可,否则政令不一,无法服众,日后为人所诟病。尤其是殿中侍御史霍献可,他亦谏言杀崔宣礼,‘陛下不杀崔宣礼,臣请殒命于前’。言毕,竟以头撞阶,至见红流血。而崔宣礼,正是他母亲的堂兄。
“说好了出城跑马散心,却是为送狄仁杰呀。” 武攸暨大发不满。
一眼望去,满目萧条,光秃秃的树林,乌鸦都懒得落脚,通衢大道之上无一踪影,狄仁杰主仆几人早已奔彭泽而去。
狄仁杰啊狄仁杰,李显还在房州的囚宫里苦苦煎熬,你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我道:“我也只敢远远的目送狄公一程。若是不送,我心中难安。”
攸暨故意气我:“人道彭泽县远在江南,江上风疾浪猛,你说,狄仁杰不会一去不返吧?”
我瞪他:“狄公定能安然还朝!!你我打赌,下注万金!”
“好啦,我怕你闷出病嘛。”
“诶,那个撞头/表忠心的霍献可究竟死没死啊?!”
“唉,没死成啊!你道那霍献可又作了甚么卑贱之事?哈,他竟以鲜艳绿帛包裹伤口,刻意露出一角,好教神皇能记得此人、记得他忠心不二!前有李子慎诬告其舅,换得绯袍一件;今有他霍献可请杀其舅,不知他是想换绯袍还是紫袍!我昨日不意遇见他,他竟腆脸请我面见神皇时提点他的名姓!我当场便想啐他、甚至揍他一顿!我说他的名姓我都怕脏了自己的嘴!”
见他为了一个小人气的是暴跳如雷,我简直哭笑不得,却也暗暗佩服他的正直。
我好心建议:“日后见了他,定王绕道而行,岂不顺心?”
攸暨气呼呼道:“凭何教我绕道而行!该是他这种无耻之徒速速自裁以谢天下才是!”
这之后,一切都很平静,除了四月里因日食而改元如意。当然,推事院里仍是冤情不断。
五月已入夏,午后酷日难耐,我看着敬颜和崇敏都睡着了,自己也是昏昏欲睡,佛经上的墨字在我眼中开始扭曲变形。我轻手轻脚的步出内室,在外厅的榻上躺定,准备休息一番。
恰武攸暨进来,手摇一柄素纱团扇。他今日旬休,不需往衙门。想是才结束沐浴,他头发微湿,在脑后扎成松散一束,身穿一领吴绫汗衫,轻薄透气,脚上只一双木屐,一派悠闲模样。
“不读佛经啦?” 他笑着,在我脚旁坐下。
我叹:“神皇以释教戒杀生,乃禁天下屠杀及捕捞鱼虾,可江淮正值天旱饥荒,黎民断了生计,饿死者甚多,这佛。。。唉,无用啊。”
二人闲聊着,我笑他满嘴没个正经,他忽然一脸严肃:“那我便问一件正经事。暑热渐重,你怎不往城外庄子避暑?”
我随口道:“不想去。”
“为何?你最耐不得热。”
“而今朝中多事,我不敢轻易离府。”
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六月即将来临。
攸暨点头:“我清楚,你担心皇嗣的安危。我以为,神皇不会轻易易储。世间安有以侄为嗣之理?我看啊,神皇还是最中意自己的儿子。”
我一直也拿不定主意,便与他分析起来:“不见得。试想,神皇若传位皇嗣或庐陵王,便意味归政李家,而无论是我哪位兄长承继大宝,必会光复大唐,一旦国复,宗室们定要报仇雪恨,神皇的诸位子侄,哦,譬如说定王,你就要代神皇还债啦。想到自己百年之后武家将陷入断子绝孙的险境,你觉得神皇还会意属皇嗣么?当然,我自是期盼母亲能将皇位传给阿兄。她当年革命,是为拥有合法执政的资格,是为压制那些可笑的’牝鸡司晨’的言论攻击,她心知肚明,自己的幸运不该延续给子侄。她如此睿智不凡,尚有无数反对者,待武承嗣做了天子,你们武家的社稷,能有一日安稳么?”
攸暨并不赞同我的观点,他自信道:“即使李唐复国,可庐陵王与皇嗣都非残暴之主,怎会对我武家子弟大开杀戒?更何况,庐陵王、皇嗣还有你,你们三人身负武家血统,我们是血缘亲人啊。”
我笑他实在天真:“血缘亲人?李家被杀的皇族宗室皆是高祖苗裔,谁人不是皇嗣的血缘至亲?可神皇并未饶恕他们!因她清楚他们的存在不利江山!任何一个人都能‘高祖之后’的身份募兵起事,她不能容忍丝毫隐祸。这便是政治!步入宫廷五十载,经风历雨,她从后宫的一个五品才人一步一步走向前朝,成为受众敬仰的开国之君,她深知如何巩固手中的权力!攸暨,若你敢将方才一番言论诉之神皇,她或许不会因你有心背叛武家而杀你,但她定会嘲笑你对政治的无知!她确信,她归政之日便是你们的死期。如何?定王还愿神皇传位皇嗣吗?是否决意即日起便帮助魏王夺位啊?”
攸暨望天不语,我以为他必然很难做出抉择或者干脆就乖乖的退回武家阵营。
但很快,他复看向了我,坚定不移道:“倘或是堂兄赢得皇位,他或许不会放过庐陵王与皇嗣,你定将痛不欲生。而让你伤心,是我最不愿为之事。”
“住口!着实肉麻!” 我夸张的拉起自己的衣袖,“你瞧啊,汗毛根根竖起呢!”
攸暨笑容明朗,但渐渐的收敛了:“月晚,如若。。。如若李唐复国时,我被下狱赐死,你会去哭送我么?呵,纵然你仍未爱上我。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情份上,至少也会因我而难过一番吧?”
他突然这般问我,我心里很是不好受,匆忙背过身去,忍泪低语:“我非是无心之人。攸暨,我不盼与你白首偕老,可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很快,温热的怀抱拥了过来,他无奈笑说:“唉,你骗我一次也好嘛。”
我困极了,忍不住打个长长的哈欠,咕哝道:“我怕你信以为真,而我至死也无法践诺,平白教你伫候一生。”
“你嘴巴可真毒。”
“反正你早已习惯。就此与我和离吧,如何?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怕你后悔莫及。哼,多的是女子想做我的王妃,可你若离了我,再不可能有第二个男人。。。”
“肉麻!不想听。你走,你身子烫,我睡不着。”
“我偏要偎着你。”
“武攸。。。”
“闭嘴,不许吵醒颜儿和敏儿。”
“你仗儿欺人。”
“不,我仗着你喜欢我,不许辩驳,你一定喜欢我,只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半月后便入了六月,朝中并无值得一提的大事,除了公直敢言的监察御史严善思因提醒武媚或许有人制造虚假证据致使朝臣枉死而被某些人集体诬陷,不幸流放瓘州(今越南)。
一大早,我端了香喷喷的长寿面喂惠香。每根面条足有两尺长,为求好彩头,绝不能咬断,需完完整整的吃掉。
惠香才吃两根便不愿再吃,我有点着急:“胡闹,你把这一碗吃光光,乖。”
惠香不肯,她作势要哭,直往攸暨怀里躲:“阿耶!我吃不动啦!真吃不动了!阿耶救我呀!”
攸暨立即摆出当家老爷们的架势,指我大喝:“一根面条五十载,香儿已把百岁咽入肚中,足够了!你放下碗筷。”
攸暨还是心虚的,说话时根本没啥底气。池飞颇同情的看了看攸暨,又移开了视线,否则她便要笑场了。
我懒得搭理攸暨,一把拉过耍性子的惠香:“长寿面必须吃光!哼,成日里不教孩子们上进,你也只这点能耐了!”
攸暨不再言语,惠香见没人能帮自己,也只得乖乖听话,撅着小嘴,慢吞吞的吃完了一碗面。
我用指头轻戳她微微鼓起的小肚子,满意笑道:“咱们香儿可是要长命百岁呢!”
惠香牵起了我和攸暨的手,一脸认真道:“香儿要与阿耶阿娘一起长命百岁,永不分离。”
攸暨莞尔:“傻孩子,再过十载,你就该出。。。”
我冲他使个眼色,他及时打住话头。惠香不觉有异。隔了一个时辰,我离开太平府,去做自己心中的大事。
上官婉儿亲自在明德门下等我,二人一同前往东宫。
“婉姐姐,神皇仍在派人训猫么?”
“唔,可惜仍不能如愿。今晨将那肥猫与鹦鹉同禁一笼,示与群臣,猫儿起先还算老实,可鹦鹉稍一扑打翅膀,那猫儿便扑了过去,咬了满嘴鲜血,落了一地羽毛。神皇又恼又惭,吩咐左右打死了那肥猫。”
“唉,畜生如何能通人意?神皇。。。何必如此啊。”
确认过近处再无第三人,上官婉儿低声对我道:“神皇盼着鹦鹉能制住猫儿,实是有意。。。册立武承嗣为皇太子,望群臣能停罢争议,齐心协力,共辅大周皇储。月晚,听我一句劝,尽早疏远皇嗣,不失为明智之举。你已是武家新妇,不必跟着皇嗣一起。。。一起成为武承嗣的敌人。”
如果换了任何一个人对我说这番话,我即便不肯接受,也必会客客气气的道一声感谢,可偏偏,是上官婉儿劝我,劝出了我的满腔怒火。
我像是被点燃的冲天炮仗,又像是被鬼魅邪祟附了身,一手叉腰,另一手直指她鼻尖,浑然泼妇般高声嚷道:“我自不如婉姐姐聪颖广识。闻听婉姐姐与梁王走的正近,坊间传言简直不堪入耳啊。我本不愿相信,却又觉得,婉姐姐做的出此事!毕竟现今又有何人不盼着能与武家人多亲多近?!难不成反要与皇嗣,甚至,呵,与庐陵王和衷共济么?”
话毕,只见上官婉儿面色顿变,我自觉言辞尖锐,很是过份。我正犹豫着准备向她道歉,她却沿原路离开了,没有承认亦不否认自己与武三思有关的那些流言。
然而,她不过走出一丈远,突然不甘心的喊出一句:“月晚,你又能比我高尚几分?善良几分?凭何如此讥讽我?!”
我并不觉生气,才要说抱歉,她转身回望我,满脸鄙夷:“你恣意妄为,便要所有人无止境的为你付出,以迎合你的心情。你铸成大错,还需我明说么?阿袁携六郎入宫面圣之时,神皇曾命御医为她诊脉,她确有生产迹象。或许神皇是信了她,可我,一字不信。月晚,那个孩子,究竟去了何处?”
芷汀居然生过孩子?!稍一思索,我顿悟了一切。是的,芷汀为我付出的太多。
我心中不禁大愧,陡然化作一股愤意直冲上官婉儿:“此事不需你置喙!芷汀与我亲同姐妹,她心甘情愿!”
我自觉失言,等于间接承认了她的猜想,却已无法挽回。同时,我也明白了原来她早就在探究我与旭轮的秘密。上官婉儿冷笑不语,只留我一个渐远的背影,而我却不肯放过她。
“有些感情,刻骨铭心,即便舍弃性命亦在所不惜,且穷其一生只能对一人倾付。你与我并非同道中人,你永远都不会懂!我了解我阿兄,他没能答应你的请求,这些年,阿兄一定自觉愧对于你。我真希望阿兄知晓你已移情武三思,好教他放下这份愧疚。”
“公主的记性实在差啊,”,她顿住脚步,轻声对我说:“公主口中的这种感情,我亦拥有过,我亦全心全意的付出过,我舍弃女儿贞洁,甚至甘愿为他而死,然而结果呢?公主当年亲眼目睹了啊,是他将我抛弃,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携我同行。我情至意尽,我不欠他一分一毫。至于我自己的名声,是馨香满怀,或身废名裂,都与你无关。”
最后一句话,因她已远去,我听的并不真着,但大抵没有错。可我还是想解释,李显绝非冷酷无情,只是在当时。。。
“他自认做了对你最有利的选择,他不爱你,却也未负你用情至深。”
重光门被三四个禁军合力推开了,他们都低垂着脑袋,可我知道那些眼神里必充满了不解与嘲弄。我迈步入内,行了数百米远竟是不见一个人影,我心中十分酸楚,也不知今日是否有人为旭轮煮一碗长寿面。
直到绕过了明德门,才在东侧左春坊的乌门外看到三个身裹绫罗的男孩,皆白白胖胖,惹人喜爱。头顶炙热骄阳,隆范与隆业追逐笑闹,好不开心。一个小不点正趴在地上哇哇哭嚎着,泪涕满面,和着飞扬的尘土,像是被主人抛弃的脏花猫似的。
“幼明!”
一声疾呼,撕心裂肺般。那是深藏在我心底日积月累的呼唤,却不是从我口中发出。一个蓝衫女子火急火燎的朝那孤立无援的小不点狂奔而去。她不止焦急而且格外恼怒,她先抱起幼明,举手便要打隆范和隆业,却是被两个小子轻轻松松的躲开了。
“你二人真是好忘性啊!!耶耶早有戒条,凡是刮风下雨,又或烈日炎炎,都不许汝等带六郎出。。。”
“唐姐姐未免小题大做!”
又出现了两人,是隆业的亲姨王芳媚,花山紧跟在王芳媚身后。唐明姬突然被人怼了一句,有点反应不过来,只能先哄幼明。
王芳媚几乎不拿正眼看幼明,她抚着隆业的小脑瓜,放肆的嘲笑道:“也只皇嗣因舐犊之心,将这小子视为珍宝,呵,在神皇眼中,定是与二郎一样的厌恶。”
唐明姬如何驳斥王芳媚的无礼,我已无心去听,因我这时已靠近她们一行人,我终于看清楚自己的骨肉是何样貌,心间腾起一簇小小火苗,亮堂堂的,春末午后般的柔软且温暖。
‘说来也怪,幼弟满百岁那一日,侄儿看着幼弟,忽觉他何处尝见,面善得紧。’
“公主?!” 唐明姬与王芳媚异口同声,均大惑不解的凝望着我。
我泪水盈眶,强忍着不敢哭出来,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只想亲手抱一抱幼明:“稚子何其可怜,怎能容四郎五郎带他出殿又不问不顾?!”
唐明姬见我居然肯为自己帮腔,不由面露惊喜,她倒是随和心宽,没有得理不饶人。
王芳媚心里自是不服气,甚为不快的哼道:“公主过虑。六郎非是冰塑的娃娃,在这日头下晒一时半刻也消融不得!再者说,他亲阿娘没名没分,六郎能获准序齿入宗籍,已是天大的福气了!”
儿童的内心总是格外脆弱且敏感,况且幼明又是一个浑身上下透着机灵劲儿的孩子,兴许他不止一次的听过这番言论,也早就看明白王芳媚待自己的态度与旁人不同。幼明安安静静的趴在唐明姬怀里,眼睛却是一眨不眨的望着王芳媚,眼神里充满倔强。
这般场景如何令我不心碎肠断,我气的太阳穴一阵阵的抽动,急于反驳王芳媚,却是愣住了,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我哑口无言,唐明姬面色一沉,低声喝道:“仔细被皇嗣听去!即便是刘妃,待六郎亦不曾有过不慈之举,你我不过妾室,言行莫要失了分寸。”
王芳媚不肯接受这善意劝诫,她指了指幼明,冷笑道:“咱们现今都被囚于东宫,正妻庶妾,究竟有何区别?都是朝不保夕的阶下之囚!!我顾惜与皇嗣往日恩爱,又担心我阿姐,因而宁死也要伴他左右,然而,自从六郎。。。他眼里只余下这个小子!再无旁人!唐姐姐,你心中当真不觉委屈?”
我立时紧张万分,毕竟唐明姬是幼明的养母,她的心态将会直接影响到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