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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春 王孙春日又还京(上)(1 / 2)


万岁通天二年,来俊臣欲罗告武氏诸王及太平公主,又欲诬皇嗣及庐陵王与南北衙同反,妄图夺取大周国柄。

诸武及太平公主闻之震惧,共先发俊臣,控俊臣数罪,俊臣由是系狱。有司议当以谋叛罪之,逾三日,上以吉顼了案,定处极刑。

六月初三日,俊臣弃市,仇家争啖其肉,须臾而尽,抉眼剥面,披腹出心,腾踏成泥。

上始知天下恶之,乃下制数其罪恶,且曰:“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可准法藉没其家。”

士民皆相贺于路,曰:“自今眠者背始帖席矣!” 俊臣昔年之恶行可见一斑。

其实,就在同一天,且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早被收入诏狱的李昭德也被处斩。对于他的死亡,士民们无不可惜,认为贤臣枉死。与看待来俊臣之死的态度截然相反。

当日在端门城楼之上,由于张易之的关系,我并不曾亲眼目送李昭德离世,从家奴口中听闻消息之后,心中顿生些许感慨。

十余年前的初春,乾元殿宫变,李显一朝被废,大唐无主。作为太后,废黜了视社稷江山为儿戏的李显于国有利;而作为一个母亲,儿子的失意也令自己无比难过。

武媚心伤不已,她只把自己困在漆黑一片的大殿之中,不肯外见群臣。我请百官离开乾元殿各司其职,但他们只看裴炎的脸色行事,无一人听从于我,尚只是’御史中丞’的李昭德第一个站出来出言附和我。

五年前,内庭之中暗流涌动,武承嗣急欲入主东宫,他在尚食局内暗插眼线,妄图毒害旭轮一家。我心焦不已,武媚因不愿见我深陷政治,遂强命我西往梁山为李治守陵七七四十九日。回宫之日,我在炎夏的暴雨中与他不期而遇于悠长的宫道之上。他主动唤住我,并直言愿与我联手复唐。

我至今仍清楚记得那天在他脸上的坚决不移的表情,还有他的自信,他十分肯定我会选择他。他或许是真心思慕李唐,也或许,他是在为自己来日能得到的滔天荣华做一场人生豪赌。

在我的帮助之下,他由’夏官侍郎’一路荣升至宰阁之臣,且深受武媚的欣赏与信任。但,也是在我的帮助之下,他等来了今日这可叹的结局。

显然,他赌输了。他只能在冰冷的九泉之下等待大周皇朝终结的那一天,日后,在那些因助李显复唐而立下不世之功的朝臣里,不会出现他李昭德的身影。

对他之死,我并无内疚之情,因为如今的我相信,若欲成就大事,我们不得不自私的牺牲某些人。更何况,李昭德的失败与他专权自大的德行不无关系。

继顺利铲除了来俊臣之后,在我与上官婉儿的不懈努力下,武媚愈发觉得满朝文武唯狄仁杰一人最值得自己重用。于是,这年枫叶初转红了,幽州都督狄仁杰领制书回朝,时隔五年之后重回相位。

再三确定自己与狄仁杰的同盟关系还未被武承嗣一派发现,我于某夜易服潜入狄府,亲见这位超凡睿智的老者依旧精神矍铄,也许是这些年的边疆风沙强壮了他的身体。最重要的是,他从没忘记过自己的使命。

“太平恭喜狄相重介中枢!”

我是真诚道喜,然而狄仁杰面上却无一丝喜色:“何喜之有!此番回都后,所闻所见尽不如人意!”

看他十分严肃绝不似玩笑,我大为不解:“相公是为何事而忧?相公岂不闻,如今朝中酷吏具已被诛,你我的复唐大计指日可待。”

“诚然,来俊臣之徒已诛,再无酷吏之患,”狄仁杰道:“可,大周储位仍悬而未决,魏王对皇位仍虎视眈眈,庐陵王远在房州,皇嗣被幽东宫,你我现今如何敢高枕无忧?”

我于是明白了他所担心之事,先点头承认他所言非虚,再劝他道:“狄相当知,若欲成大事,不可急于一时。魏王对储位的确是势在必得,为达目的,他已使了不少阴损毒辣的招数。不过,不仁不爱者绝不会成事!更有,您狄相现已还都,您是神皇最为信任的朝臣,有您在朝,太平看到了复唐的最大希望!我相信,这天下终归我李氏!”

狄仁杰捋须沉思,少顷,他徐徐道:“需速请神皇下制宣庐陵王还都,或放出皇嗣,让天下士民知我昔日二君均获自由,如此一来,心慕李唐之人才会越来越多,则魏王一派无法成势。”

“太平愚钝,请问狄相,当立庐陵?当立皇嗣?”

“长幼有序,庐陵乃上佳之选。”

月余后迎来除夕,在此期间,狄仁杰一直或明或暗的劝谏武媚,希望她能尽早从房州召回李显,并立其为大周皇太子,可使江山有继。

武承嗣深知狄仁杰对武媚的影响力,但武承嗣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他仍在努力,只是,他不过是在为一份痴想而努力罢了。他继续在暗中指使拥立武派的朝臣们上谏武媚,劝她能选择自己为嗣,以延续武家社稷。

当高戬数次向我汇报武承嗣和二张的频繁接触之后,我们加强了对二张的监视。他们兄弟如今深得武媚宠信,且可以随时出入禁中,倘若已被武承嗣彻底买通,有如此重要的两个人在武媚面前替武承嗣美言,那么,我们的胜算简直是时刻受到严重威胁。

除此之外,夏日城楼偶遇,我清楚了张易之对我的暧昧情愫,这令我万分不安。我笃定此人对权势野心勃勃,而对女人,难说他心存半点的真情实意。而且历史早有判定,他本非善类。

去年与契丹战时,夏官的事务自然是异常繁忙,每日都有前方战报或各类信息不断的被飞驰快马送入夏官衙门。郎中姚元崇对每一份文书均透彻分析,且处理的井井有条。因如此,武媚对其十分欣赏,遂擢升侍郎。今夜除夕宫宴,她还特旨令其赴宴。

“初,周兴、来俊臣等推案,一向捕一人、引群臣,终均判谋反。国法在前,我又怎敢不依?或遇疑其不实之时,便遣近臣亲往查问,卷宗上只见犯人亲笔承服之辞并红押,故,我从不以为疑。今周、来均死,我竟再不闻这朝中有不臣之人。姚侍郎,以你之见,往日被判谋反者可是被冤枉了?”

武媚认真求问,甚至隐含反思己过之意,座下的姚元崇自是不敢懈怠,正色答道:“回陛下,臣窃以为,自垂拱来,凡被判谋反者,实无罪,均为周、来等牵引罗织!而观其歹毒用心,只为向您邀功受赏!想您派去复查的近臣们本就自顾不暇,又怎敢为他人翻案而为自己招祸?而已身陷牢中之人若不尽早画押承服,则只会遭受种种酷刑折磨,据闻生不如死。由是,都道牢中之人皆真反臣,实则是您被周、来等小人蒙蔽了耳目!”

武媚大悟,君臣二人继续细说其事,因姚元崇的见解均独到且精准,武媚深感其人才高、正直敢言,命赐钱千贯。

我一直都在旁观瞧,心里是止不住的唏嘘感慨,好一位名流千古的开元名相,竟是在年近半百之时才于朝中崭露头脚,获武媚青眼,难不成,这真真是应了那’有志不在年高’一说?只不知,作为未来的明皇的得力助手,这姚元崇于我究竟是福还是祸。

我表情的急剧转变全部落入上官婉儿眼中,想是心情还不错,背了众人,她笑嘻嘻的拿我打趣:“啧啧,神皇不过是赐姚侍郎一千贯钱,你这里便心疼啦?好一个吝啬小气的天家帝女!”

我随意笑笑:“神皇要赏要罚全凭她做主,我又哪里敢心疼那一千贯钱?只是,看今宵并无自家奴仆跟随在姚侍郎左右,这千贯拿在手里可是着实不轻。”

她道:“你当真是忧心此事?呵呵,宫中有中人、婢女何止数千,随便遣人代姚侍郎将钱送回府中岂非小事一桩?”

我与上官婉儿又聊了两句家常闲言,获悉武媚尚不知崇简与武崇训二人因林东东之死在恭安坊大打出手之事。见二张被武媚唤至自己身侧,尤其张易之那别有深意的眼神掠过我,心里于是愈加不悦,便使个借口离开了大殿。

冷清少人的殿外,有一双小儿女驻足在一座火光冲天的庭燎旁谈天说地。二人间距不过半尺,只闻笑声不断。武崇训这个待人一向是冰冷性子的美少年难得笑容满面,对惠香说话时也是鲜见的温声细语。

我冷静看着,心并不为所动。

攸暨忽来在一旁:“月晚,你我如今亲眼得见,崇训他对香儿的确是动了心的。你既坚持要崇简于数年之后迎娶敬华,何不也答应了崇训的请求?他兄妹二人皆梁王子女,我实不明你为何要厚此薄彼!”

我道:“崇简娶了敬华,敬华便是薛家人。而将香儿嫁去梁王宫,她便成了武家人。这便是区别。”

这本是最简单不过的婚娶之理,攸暨自是清楚的,可他还是不解我不肯答应惠香婚事的原因。

我不想多说,我并不预备向生活在这个时空里的任何人泄漏将要发生在未来的秘密。

“攸暨,我是他们的母亲,你要相信我给他们的安排绝不会害了他们!看似是我不可理喻,但总有一日,你定会理解我今日的坚持。”

攸暨蹙眉,他还是想要劝我,但知必然无果。片刻,有人小声争执着从我们的身后经过,我回首随意一瞥,从衣着上判断出他们正是二张。

张易之频频催促张昌宗速行,他语速极快,而张昌宗听的不耐烦甚至想要插话打断,看这般情形,约莫是他们对某件事产生了分歧。路过的宫人们驻足向他们行礼,而他们只顾自己的事,对旁人完全视而不见。

眼看他们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走廊尽头,不想错失时机,我立即悄步跟了过去。攸暨紧张怕被人发现却更是担心我的安危,注意着四周,他也跟了过来。

在夜色的掩护下,二张绕过供人休息的中殿直奔无人光顾的西偏院,我看见张易之用力踹开了一间厢房的门,张昌宗并不情愿,右手扳住了门边,还是被张易之给推了进去。

让攸暨守在了偏院的院门之外,我单独继续跟进,慢慢靠近他们所在的厢房,回廊中那些高大的直径近丈的赤色巨柱是我绝妙的掩体。

“。。。究竟我何错之有!五哥因何指责我言行鲁莽!宜速回殿,神皇随时会寻你我!”

张昌宗的口气非常不满,还夹杂许多委屈。我先前的猜测无错,他兄弟二人之间的确是为某事争执。

“你当然有错!”张易之此刻异常的愤怒,“不过四日之前,你犹向神皇建议当立李显为太子,可是刚刚,你因何又为武承嗣美言?我指责你言行鲁莽难道还是我错了不成?!”

张昌宗弄清楚原因之后反倒轻松不少:“哦?原是此事啊!嗨,我当是何事!说来也并不复杂,先前,是内相求我,我耐不住她求,便在御前为李显说了几句话。至于魏王嘛,他前儿亲自送入府中一箱奇珍贵宝,您也是亲眼看见了的,如此一来,我今宵代他美言又有何不可?兄长尽管放心!我看不出此事对你我不利。”

见张昌宗完全不以为意,张易之更为光火:“你!你实在。。。我要如何放心?你以为神皇是谁?你以为她是凭何成为一国之主?她难道会看不出你这小小心思?嗯?!上官婉儿和武三思的私情在这内宫里还有几人不知?他乃武承嗣至亲之人,可她为何不求你帮武承嗣美言而是李显?但凡你能多思虑一分,就能轻易猜到这女人当年和李显定然是有过一段情!她一直没忘自己的旧情郎,她等不及要再见他!我敢担保,他二人之事神皇必然知晓!因此,她不敢冒求神皇只能借你之口!你与李显素无交情,甚至从未谋面,如今,你却谏言神皇立李显为嗣,你就不怕她察觉你与上官婉儿之事?!一旦她上了心要彻底严查,你们,还有我,谁都别想好过!再说今宵,你代武承嗣美言,那明摆着是在告诉神皇你乃三心二意之人!太平当初对你有何叮嘱?不就是让你好好对待神皇吗?只看你的言行,你以为,神皇会认定你乃一心一意之人?你觉得,你自己可是可靠之人?你对我说过,太平让你不许干预朝政,那你为何还要把自己推向最严肃最要命的政治漩涡之中?!我常读史,深知历朝历代凡是参与了储位之争的皇族、朝臣,无人有好下场!你简直蠢笨至极!”

经过张易之的层层分析,张昌宗这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也慌了原本镇定自若的心神。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她利用我?她居然利用了我!不对,她聪慧冠绝天下,她难道就不怕神皇会因我为李显美言进而怀疑我二人的关系?她就不担心她自身的安危?我不信她会因屈屈一个李显而冒险!五哥,你自幼便多主意,那依着你说,我。。。我到底该帮谁?”

张昌宗的问题更加扰乱了我的心,因为,我必须要知道张易之在立储一事上的态度。假如他心向武家,我需告知狄仁杰,宜早作打算。

张易之似乎早有主意,他没用时间思考,立即告诉张昌宗:“如果李显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她自然愿意不惜性命去帮他!阿弟,记住,你要帮的,是李显!自入宫后,我没有一刻不在观察那些游走在权力中心的人,多数都心向李显,他毕竟做过皇帝,乃神皇长子,且这个天下曾姓李!”

“我仍有一问。纵然朝中之人多是心向李显,譬如内相,可,他们从不对神皇明言,仅凭你我之力,怕也帮不了他李显。彼时又该如何?”

“你我?”,张易之连连冷笑:“我的好兄弟,你毋需费心!另有二者,才是李显能否回朝的关键之人!”

“是谁?”

“狄仁杰。神皇与其相识多年,共历三朝,对其一向重视。你要知道,进了来俊臣的推事院还能完好无损的走出来的人可是为数不多!若神皇并不重视此人,当初又哪肯花半分心思亲自为其翻案?”

张昌宗道一声’哦’,接着说:“我竟没看出,那白须老汉倒也厉害,原想神皇只是给外人做个礼敬老臣的样子罢了!那,第二人谁也?”

“太平。”

张易之话落,张昌宗忍不住发笑:“五哥倒有些草木皆兵了!公主?神皇会听她的?哥哥是言过其实了!在我看来,神皇和公主与普通的民间母女无异,公主孝顺,神皇慈爱。公主从不插手政事,又如何能帮李显?”

“你要信我!在神皇心中,她绝不止是一个孝顺女儿那般简单,她能够左右神皇的决定。”

“我实是看不出!公主美丽无双,确是人间难得尤物,但凡她现身,便勾人无数眼球,至于其余优点,呵呵,却是再无一个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娶回家中总是不妥,想那驸马武攸暨,或许是真有点手段吧。要我说,内相才更适合。。。”

“好了!” 张易之打断他的话,“如此危机之时,你竟还有心思谈论哪个女人更适合做你的情人?你需牢记,倘若神皇她再提及立储一事,你只能为李显一人美言!她若追问你为何更改主意,你只推脱自己从未代武承嗣美言,只管耍赖即是!只要李显能成为太子甚至天子重建大唐,他一定不会忘了我们兄弟的功劳。”

“是,我一定牢记!对了五哥,我忽忆起一事,今晨,那个一向对你我尊敬备加的吉顼吉尉曾谓我道,天下思慕李氏。我并不懂其意,莫非,他也。。。”

“或许吧。我说过了,朝中心向李显之人不在少数。”

待再见到攸暨时,我内衫已被冷汗浸湿,他手心里也有紧张汗水。

“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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