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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行 雪中无意听私语(下)(1 / 2)


“姑母,我可否带走这幅画?我爱他,他就应当属于我!求您!”

我想我应该将这幅画赠予她,她说的很对,她爱他,他就应该是属于她的。我不忠于薛绍,更谈不上爱他,我又有什么资格一直将它占为己有?可我却想自私一次,我不能把画给她。

它珍贵无比,它见证了一段关于无私奉献幸福的温暖记忆,那是一段只属于我的记忆。它重要无比,它是薛绍曾在这个世上真实存在过的唯一证明,提醒我莫忘他。

心底,仿佛有个小小的人儿在苦苦地劝诫自己:月晚,千万不要把这幅画送给她,它是属于你的,如果薛绍尚在人世,他也一定希望你是它的主人。

不敢看她,我不得已拒绝:“不,我不能给你!对我来说,这幅画是无价之宝,不可能赠予他人,也包括你。”

美萱狠咬着下唇,她怨恨地瞪视我片刻,最后艰难地缓缓步出祭堂。她的侍婢自然跟上了她,并未发觉主人的异常。

我紧随而出:“美萱!你听我细细解释!我与他之间的许多旧事,你其实并不。。。”

她一言不发,只是倔强地继续前行。我想要扶她,可她不肯接受我的帮助。我只得小声地叮嘱她的侍婢,侍婢于是赶紧搀住了她的臂。

直近了府门,恰遇旭轮登门。见美萱也在场,他笑着与她说话,无非是几句祝福孩子的话。不想,美萱竟十分的无礼,她无视旭轮的存在,绕过他径直走开。

旭轮大感莫名不解,我向他解释说:“你莫怪她,她今日。。。动了胎气,只想快快回府歇息。”

“不对,”他拉住我的袖,“不对,此事未见得如此简单!”

眼睁睁看着美萱的车马远去,旭轮还在执着的等我说出原因。

无奈,我只得道:“可相信爱情是神奇的?”

他极认真的点头:“自然。它可改变世间一切。”

我低语:“她爱的男人因我而死,她想得到他唯一在世的遗物,又为我所拒绝。”

旭轮似乎明白了真相却是不敢相信:“怎会。。。是他?!她离开洛阳时尚幼。。。”

“不是才说过相信爱情是神奇的?”,我道:“虽是十分年幼,可她偏偏记住了他,直到如今仍不肯忘。”

我躲在书房里不停的自责、后悔,想要改天再找美萱把一切都解释清楚。旭轮却劝我不必多想,美萱总会看开。

“也许她能看开,我却不会,永远都不会。是我,当年在诏狱之中,是我抱着他,他就死在我的面前!”

怕我过多回忆那些已经逝去的不幸,他赶紧硬生生的转了话题:“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随我出府吧,去洛河画舫,只你我二人饮酒赏月,为我庆生。”

看他如此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忍俊不禁:“故意说什么赏月,初一之夜,哪里来的圆月?!唉,我如何会不记得今日乃你生辰?你且稍坐,我去去便回。”

回卧取来了早就备好的礼物,亲手为他系在腰间玉带上,他则取下了旧年的藏入怀中。

他笑说:“每收你一份生辰贺礼,我便又长一岁。都说这世上能活一个甲子的人不在多数,待到迟暮之年,你我之间,只有这数十个香囊的回忆,一个便代表了一载的岁月和回忆。月晚,今世,你我已走过了半程人生,下一世,我们又会在哪里?我们又会是谁?是否还能相遇?”

他安静等我回答,想了想,我认认真真地答道:“下一世,你我最好不见彼此,但若能再遇,我要和你在一起,不顾一切。”

半醉回到府中,天色将明,世界将迎来崭新的一天。攸暨亲自迎我入门,他严厉地责备我不该不告而别。

我醉醺醺道:“哪里是不告而别?我出门时,可是吩咐过池飞的,难道她不曾跟你提起?我去为相王庆生,又哪里会出事。”

他扶我躺下歇息,不甘道:“并非是我阻你去为相王庆生,至少,你应等我回府后亲口跟我。。。”

他话还未说完,芷汀前来告诉了我们一个刚刚收到的消息,不好不坏,但我听后立刻酒醒大半。

美萱昨夜早产分娩,经过十分的艰难,亦惊险惹人担心。李显夫妇虽不得随意出宫,但也派了贴身的宫人前去国公府内打听情况。子时过后诞下一个男婴,美萱亲自为他取名为’洄’,杨洄。

攸暨道:“逆流而上曰’泝洄’,男儿本就应当坚强,是个好名。”

不,我心中摇头,洄者,追溯往昔矣。

想着美萱此次涉险多多少少的与我有关,心里万分过意不去,忙吩咐芷汀备齐了补药与礼品送去。我并不需亲自前往,我也没有勇气。

大家庭迎来了新生儿,加之自己小疾初愈,更有城外皇家行宫——三阳宫已宣告落成,武媚内心的喜悦之情可想而知,众人被宣入洛阳宫内庆贺连番喜事。

四世同堂,大殿之中一派祥和之气。乳娘怀抱正在熟睡的小杨洄立于武媚身侧,张昌宗又在大拍马屁,直夸孩子的眉眼颇像武媚。

武媚笑嗔:“六郎莫要信口雌黄!我如何却看不出呢?我看呀,倒似他阿娘多一些。”

“哪里似长宁郡主?明明是似神皇您呀!”

张昌宗大声嚷着,又来回的耍赖,武媚一点都不动气,最后竟如讨好一个孩子一般连称他说的都对。

李显稍稍抬眼观察他君臣二人间的举动,旋即复垂目视地。

我不自觉地搅动手心里的锦帕,望着那个孩子,心中无不后怕。

旭轮则默默一叹,是为感慨美萱的感情不易。

几个女儿家争相要抱小杨洄,他的嫡亲姨母裹儿笑吟吟地在旁看着,手轻轻的覆在自己的小腹上,慈情浓浓。待敬华伸了手想要抱孩子时,裹儿的脸色却当即大变,上前亲手接过了自家外甥。

裹儿语气傲慢:“好啦好啦,别再动他了,莫吵醒了我家阿言。薛夫人也喜欢孩子?那便早日和郢国公生一个啊。”

敬华听出来者不善,但却不知真实原由,只当是大嫂裹儿嫌弃自己乃庶出之女,并不敢争辩,只得尴尬一笑。她虽是忍了气吞了声,但她的异母姐敬怡却是看不过去。

二女虽说嫡庶有别,毕竟乃手足至亲。况,敬怡自幼便争强好胜,身为梁王嫡女,所嫁之人又是裴行俭之子光庭,光庭与其母库狄氏皆受武媚看重多年,她脸上也很是增光。

敬怡笑对裹儿说:“阿嫂所言极是。小妹啊,姊愿你能早日为国公诞育子嗣,你二人的孩子,啧啧,必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了,谁也比不过!公主,您也是心急抱孙吧?”

言下之意,敬华迟早会有自己的孩子,而且还是太平公主的孙儿,小杨洄也算不得什么了。

敬怡本是呛声,又哪里会知道裹儿的腹中已有了崇简的后代。裹儿气的是脸色煞白,却又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腹诽。敬怡见了,便以为是裹儿认了输,好不得意。

我敷衍着应了敬怡,道自己也愿早抱金孙,敬华感激地看向敬怡。武媚把发生的一切都收入眼底,但并不理会。

目前为止,武媚尚不知裹儿有孕一事。我不敢猜测她知道之后是否会震怒,继而惩罚裹儿与崇简,甚至于祸及李显夫妇。

久视元年,闰七月,吐蕃赞普器弩悉弄遣将麴莽布支寇凉州,至洪源谷,欲围昌松。凉州都督、持节陇右诸军州大使唐休璟率军迎击。

麴莽布支兵甲鲜华,官军惧。休璟谓诸将曰:“论钦陵等既死,麴莽布支新将也,不通军事,从者皆蕃人贵臣子弟,亦不习阵法。吾必克之。”

休璟披甲上阵,跃马冲杀,六战六克,获其二副将,蕃军奔溃。聚积敌尸千五百,成高耸京观。

和十余年前的裴行俭几乎一模一样,又一位高龄儒将一战成名。其实,不止他二人,在璀璨的中华文明长河中,从不乏投笔从戎的爱国之士。

武媚驾幸三阳宫避暑,数次往返于嵩山与洛阳之间。这边人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唐休璟命人以敌尸堆砌而成的那座京观是何等壮观,狄仁杰在洛城之内病重不起,朝堂为之大震。

我不愿相信,明明他不久之前还因多件朝事连连上谏,怎会说病就病?忽想起年初时,他似乎曾上奏,以自己老病乞休。但武媚不许,仍命他行宰相事,只免了他跪拜和宿值。难不成,他是真的染病多时了?

入仕数十载,为国为君,狄仁杰不少举贤荐能,足可谓是’桃李满天下’。他这一病,那些曾受他推荐入朝或升官的朝官们无不入府探病,武媚亦遣宫中御医前去为他诊治。

可惜,没有用,他早已病入膏肓,无论是多么诚恳的挽留,或是多么珍稀的药材,一切都只是在拖延时间,却根本挽回不了他的死亡。

值特殊时期,我再无需掩饰自己的身份,直入狄府探视。我没有让狄府的阍者前行通报,而是让他们将我引去卧房。

七十高龄的老者沉沉地卧于病榻之上,双目虽闭,却仍牵挂国事民生,口述着,让儿子写下一条又一条呈于天子的谏言。

“司卫寺主簿桓彦范,材高却阶低,天官理应量材擢升。卫州刺史敬晖,勤谨爱民,宜宣其入朝参政。夏官侍郎姚元崇,实有宰相之材,更耿直敢言,乃不可多得之贤臣也。再写,闻听绥福坊内,有石桥年久失修,冬官尚书务遣员外郎前往勘察,若为实,当速速修缮,以免百姓受难。。。”

贤臣啊,忠臣啊。身虽将死,心却依旧牢系天下百姓之福祉,为国择材,愿天子身旁常伴能臣。

因为病痛的折磨,狄仁杰本就很难完整的说完一句话,现又被咳嗽打断,短时间看似难以止住了。

狄光远停下了手中笔墨,他无不担忧地望着家奴们为父亲捶背顺气,不经意间,看到我正伫立房外。

“公主!”

边说着,狄光远已扔下笔快步朝我迎来。他欲下拜,我急忙虚扶劝阻。

“郎君快快请起,妇人不当受拜!”

来在榻前,细看狄仁杰竟是一脸蜡黄之色,果然,他人已近油枯灯灭之时了。

我欲开口,他却示意我不要说话,继续对儿子光远道:“速提笔,再记,魏州司功参军狄光昭,贪婪暴虐,大失民意。因其乃我亲子,故,朝中同僚多求情,然,王法森严,犯法必当罚,况我亲子乎?还望天官尚书只依律惩之便可,不必看顾我的颜面。狄某教子不善,实,愧对魏州百姓啊。”

狄光远面有难色,他小声求情:“父亲,兄长他已然亲笔书信承认己过,您便饶恕了他这一。。。”

“绝不宽恕!此次若不责罚,他必心存侥幸,必再犯!你写!”

狄光远无奈,只得写下奏疏。

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心叹,狄仁杰的眼里何曾分过公私,他眼里只有国,只有百姓。

片刻过后,狄仁杰终于肯把自己昂贵且稀少的时间留给我零星。

来此前,我原本准备了许多话,譬如嘱他珍爱己身,譬如向他表达我对他的敬仰之情,而到了这一刻,我只觉,其实他根本就不需要也不想听那些话,于是,我最后只问了一个非常私人的问题。

让一个重病老者去回忆一件发生在二十二年前的小事实在是强人所难,但狄仁杰毕竟不同于常人,他尚能思路清晰的命令儿子写谏,因此,不多一会儿,他就用那个聪明的大脑想起了我口中所问的那件事情,枯瘦的脸上竟然绽出一丝暖和慈祥的笑意。

“啊,仪凤三年啊,太久,太久了啊。那时的殿下,呵,还只是个孩子罢了,瘦瘦弱弱的,穿着中人们的青衫,在百官的面前,赫然拒绝了蛮夷的请婚。你问我为何会鄙夷看你?唔,现在,我想,那年的我实在是太糊涂,我不当鄙夷你的无礼和对朝堂的轻视。其实,我是很欣赏殿下的,因为,你能勇敢地反对突厥可汗的请婚国书,因为,你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不顾一切。对那时的你来说,一个闺中女儿家,幸福本就比国事重要百倍。我斗胆说,如果你是我的女儿,如此的与众不同,自信满满,我会十分骄傲。太平,听我说,你父母的无上权力和他们对你的宠爱赐予了你异于常人的勇气,这种勇气,它可以大到,千万记住,它大到在某些特别时刻可与整个天下为敌!有一件事情,只要你认定它是正义的,是为国为百姓有利的,即使全部人都反对,你也要去做,你要相信,你有能力做到。我再无法帮助太子,帮助大唐,我恐怕都无福等到大唐光复的那一日了,但我相信,你能将它实现。”

我缓缓点头,我记得他曾与我商议武力夺宫之事,时至今日,他仍没有放弃。看到了我的答复,他满意笑了。

秋风满洛城,有人死,有人生,大周的国都其实从不沉寂。

一句’狄公不在,朝堂空也’,是武媚对一个朝臣的最佳褒赏,我亦从未见有第二人能获此赞誉。

狄府高悬的白幡仍未撤换,武崇训的王府里办起了喜事,庆祝他与裹儿新生的儿子。

作为长辈,我并不需亲自看望裹儿母子,但,假使礼法要求我必须去,我也没有勇气。虽然坊间都在传那个尚不足月的孩子是裹儿和崇训在宫中珠胎暗结的结果,可,唯少数人的心里清楚他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武三思应当不会对难听的传言置之不理,可就算他张开口问过了儿子崇训,知道这孩子并非自己的亲孙儿,但裹儿最得李显夫妇宠爱,而李显又是明日帝王,他又敢如何发作?大概,也只得咽下这口窝囊气了。

天蒙蒙亮,我在后堂见到了一个华衣使婢,她向我转述主人的祈求,并将熟睡中的婴孩抱给我看。

“郡主只希望国公能亲眼见一见小郎,她说,我派人去请,他是不肯来见我母子的,还望公主相助!”

怀里的孩子很漂亮,同他的父亲很像,又兼他的母亲是一位倾国美人,不止白嫩如玉,眉目更是如画,真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芷汀代我抱着婴孩,我扭脸揩泪,小声的自言自语:“我如何能不帮她?”

在等待崇简的时间里,我向使婢询问起裹儿的情况。她颇同情家主,道那日敬华至王府探望,提及自己刚刚诊出有孕,裹儿心焦,是日生下了孩子。毕竟裹儿是不可能放下崇简的。使婢还说,生下孩子后,裹儿感叹自己怪敬华是怪错了的,该怪自己想要的人从未属于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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