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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池吟 庙堂高处不胜寒(上)(1 / 2)


吐蕃与大周的交火之地距长安城足有三千里之遥,论弥萨奉吐蕃赞普器弩悉弄之命率领使节团翻山越水使周求和,不惧路途迢迢。武媚亦答允蕃人请求,还曾赐宴款待,以示大周诚意。

如此这般不易,大家均期盼能为二国间换来一段长期的和平。

三月的一天,天气原本晴朗温暖,骤然昏暗,伴随阵阵邪风,白昼渐如深夜。众人惶恐不安,府中的奴仆们急忙敲锣打鼓,为的是震慑空气中的未知妖物。芷汀等人十分害怕,敬颜躲在我的怀里浑身瑟瑟发抖。一时之间,视线受阻,真真是’睁眼瞎’。

约莫停了四五分钟的样子,一切恢复如初。

池飞莫不担忧:“日有蚀之,不久将有异事降世!”

我道:“莫慌莫急。这日蚀阿,其实只是因为月球转。。。嗨,我胡说了,呃,日蚀兴许也能带来好事呢。”

她们均大惑不解,我稍加思索,笑说:“去岁九月初一日,日有蚀之,不久,吐蕃使臣入朝求和,今日你我再见日蚀,兴许。。。又与吐蕃国有关,也未可知吧。你们如何以为?”

一语成谶,四月,吐蕃遣使长安,献蕃马千匹,金二千两,赞普器弩悉弄诚心请婚于天/朝。当日,我被宣入宫,而且是直入紫宸殿,而非北宫(后宫)。

至少在唐前半期,紫宸殿完全可称’权力中心的中心’。在近半个世纪的执政期内,武媚与宰相们、常参官们在此殿内议事。

被特诏入紫宸,且未被告知原因,我心中自然忐忑。

“公主请。”

带刀的禁军们认真守卫着紫宸殿,中人们静静的转身离去,独把我一个人留在了玉阶前。看顾左右一圈,料想他们其实也并不知情,无奈,提群缓缓拾阶而上。

两扇朱门早已洞开,殿内空无一人,一切陈设均可一览无余。令我大感意外的是,正殿中央,赫然摆着一幅巨作,它宽达十丈,高约三丈,画布上之,一匹乌色神驹正驰骋万里草原。

神驹之眼又大又圆,体格雄美威武,肌肉格外丰满,四蹄若飞。兼丹青妙笔,使得那神驹看起来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自画布上飞速跑下,撞飞正在欣赏它的观众。

情不自禁的迈进大殿,步步前进,目不斜视,神色如痴,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第一眼看到的竟会是它,欣赏之时也忍不住惊叹,不知是何方宝马。

“此马唤做’青海骢’。”

武媚声至人却未至,我等了等,才见她自偏殿内悠然走出,只一个人,不见上官婉儿那熟悉的消瘦身影。

我心下了然,道:“想必此骏定是此次吐蕃赞普进献之马。的确是威风凛凛,叫人喜欢。宫中马匹多为突厥马种,女儿并不识这’青海骢’。”

武媚步行过来,她与我并肩而立,母女二人一同欣赏佳作。

“‘威风’二字尚不足以匹配’青海骢’!此马足可称真正的宝马良驹!昔周穆王西巡天下,所乘有八骏,名’骅骝’者便是这’青海骢’。周孝王五年,西人献马,王大悦,也正是’青海骢’。数千年里,人皆爱之。直至入隋,爱马之士尽知,青海(湖)周回千里,中有小山,其俗至冬辄放牝马于其上,言得龙种。吐谷浑尝得波斯草马,放入海,因生骢驹,能日行千里,终得名’青海骢’。太宗朝,朝臣楚元运还曾谏言发兵攻青海,其实,只为求此宝马。’青海骢’适宜长程骑乘,兼耐力强,能负重,充做战马最好不过了。”

心中轻笑,若论爱马之士,恐怕谁也比不得那位曾经驰骋疆场、为大唐的最终一统而征伐四方的天子李世民。这些事情,想必都曾是李世民亲口对武媚说过的。男人嘛,总爱在女人的面前卖弄学识。

我道:“如此说来,穆王所乘’骅骝’乃’青海骢’之先祖?实在有趣,我并不懂马,但听阿娘如此一说,吐蕃赞普的此次献礼倒可真是贵重至极了!今有此宝马在手,令人好生养护,若干年后,必能繁衍出一批优良军马。蕃人已献宝马,还不知,您欲选谁为吐蕃王后?”

武媚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调侃一句:“细说起来,你与这位吐蕃赞普可称故交啊。”

我知她所言何事,笑说:“自然,自然。永隆元年,姑母文成公主病逝,蕃臣入朝报丧,并向二圣求婚于我。这器弩悉弄彼时不过十岁孩童,朝政全由禄东赞的长子赞悉若把持。他们胆敢求婚,所仗不过是在边境的连连胜利。”

话说到了这里,我再也笑不出来,心话武媚到底何意,事情早已过去二十余年,怎又扯到了我身上?

“神皇,”,我好不疑惑:“器弩悉弄此次求婚。。。与我何干?”

微微一叹,武媚的语气饱含歉意:“昔年孩童,今,已然盛年。二十年里被噶尔家族掣肘,器弩悉弄好容易铲除了内患,亲政不过四载,此番求娶我大周王女为正妃,是他有心借助大周之力,恢复先祖松赞干布之盛世。唉,这求婚来的也是过于突然,我思来想去,也只你的颜儿最适合不过了。”

发现武媚居然有意以敬颜出嫁吐蕃,我又惊又惧,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发颤。

“只因他曾求婚于我却被二圣婉拒?只因颜儿是我的女儿?不,神皇,求您不要选我的女儿去和亲!您是天子,您金口玉言,您大可在皇族宗室里随意挑选一个女儿家御封为公主出嫁器弩悉弄,何必是我的女儿?!我的颜儿还小,她才十一岁啊!更何况,吐蕃国都距长安有数千里之遥,她若前往和亲,我母女二人此生。。。恐难再见!”

见我最后竟双膝跪地苦苦的哀求自己,武媚大感意外。

“虽然遥远,虽然不舍,虽然难再见面,但,所嫁之人乃一邦王主,且年富有为,我想,‘吐蕃王后’的尊荣还不至辱没敬颜吧?月晚,你万勿固执,你难道忘了,她。。。本郑氏所出,你只是她的嫡母。”

泪水夺眶而出,仰视武媚,此时的我伤心至极:“的确,若我不曾报复攸暨,颜儿也不会成为我的女儿,我愧对郑氏,我愧对颜儿与崇敏,可正因如此,我更不能使她姐弟二人受一丝一毫的苦!自出生了,她便养在我的身边。她病了,我心痛,她如意,我便开心。神皇何其爱我,又怎不明白我对颜儿的心?我少年时,阿史那伏念、器弩悉弄接连遣使求婚,二国后冠摆在眼前,触手可及,神皇是如何决断的?难道您已忘却?我的女儿,亦不稀罕一国后冠!”

也许只因敬颜非我亲生,武媚不为感动,不肯让步:“我知你爱子女,但你要记住,唯崇简一人与你血脉相连,你真正所爱只能是崇简这个孩子。若我坚持以敬颜和亲吐蕃,你欲如何?”

我伏地叩拜:“小小妇人,不敢违抗天子旨意。颜儿若远嫁吐蕃,我将寝食难安,日夜哭泣,这双眼睛怕是要哭瞎。”

“可是,”,武媚别有深意道:“她若不嫁,我便需换另一个女儿家和亲吐蕃,你放了心,却有别家的母亲要哭瞎双眼。这又该如何?”

我毫不犹豫道:“母女亲情面前,人人皆有私心,我只要我的女儿能留下!”

“好一个母女亲情,哈,当年的我亦有此想!好,你为难我,我也要为难你。”

“神皇尽请吩咐。”

武媚微笑:“以你之见,当以谁家女儿代替敬颜和亲吐蕃?”

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了一个人的名字,我知道这完全是人之常情,也知她是最合适的,可仍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卑鄙。但,这也许就是母爱的代价吧。

“不敢说?亦或。。。你不愿说?”仿佛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武媚步步紧逼。

我沉默,她又道:“李家女儿最好不过,可对?”

我无奈开口:“并非如此。毕竟武家乃天家,宜选武家女儿和亲,方能代表我大周待吐蕃的诚意。”

“但太子早已被赐武姓,已祭武家宗庙,难道他的女儿非武家女儿?更何况,百年来,未有以太子亲女出嫁外邦之先例,如此一来,岂不更加彰显我之诚意?”

心里的防线溃不成军,武媚终还是说出了我不愿说的那个答案。

是的,我想到了李显,想到了他那尚且婚娶的庶出之女季姜,她也是他唯一一个尚待字闺中的女儿。如果武媚选她和亲,吐蕃定然满意。而李显必不敢抗旨,可身为人父,眼看女儿远嫁吐蕃,他心里也会难过。倘若被他知晓今日之事,我与他的关系必将再添裂痕。

我的语气毫无底气:“新平郡主年已二七,不好。。。耽搁。又为二圣亲孙,身份尊贵无比,联姻吐蕃,想那器弩悉弄。。。必是十分愿意的。”

离开紫宸殿,我拾阶而下,脚下绵软无力。

我很清楚自己刚刚都做了些什么,一个豆蔻年华女孩的命运将会因我的自私而发生巨大改变,可我不敢记住,我拼命的想要遗忘。

眼看还剩了五六层玉阶,却脚底一滑,我面朝大地直直的跪了下去,半身不稳,继续下滚,竟就这般狼狈难堪的滚到了地面上才停止。

禁军们纷纷围了过来,他们伸手想要扶起已摔的灰头土脸的我。我苦笑着连连摆手,暗暗咬牙,自己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莫说重伤,轻伤也无一处,只不过是脏了衣裙和手脸而已。

莫名的想要回头,转身望去,武媚似乎表情平静,她立于殿门外俯瞰大地,她看到了一切。我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拨开那些关切的询问我是否受伤的众人,我稳稳的步出宫门,再也不曾回头。

默默的自我安慰,便是摔死了也全是我顾月晚活该自找,做错事的人从来都要接受惩罚。

回到府后,我未让阍者告知他人,自己先悄悄的回去卧内更换了一身新衣,这才敢去后堂见人。

敬颜正在与崇敏玩猜字谜的游戏,崇敏总也赢不了,敬颜便嘲笑他笨,崇敏一直窝着闷火,见我回来了,立刻跑过来撒娇告状。

“阿娘!二姐笑讽我!”

我道:“颜儿,你毕竟年长,凡事切记要让着弟弟。”

被我出言指责,敬颜顿时不再高兴:“横不过是比他早了一刻降世!”

我懂敬颜的委屈,我又对崇敏说:“自己学习不精,输了又能怨谁?还敢跟我诉苦!稍后阿娘要亲自听你背书!”

夜已深了却总不能成眠,回想在紫宸殿中发生过的事情,我为敬颜而后怕,又为季姜深感愧疚。

季姜出生于李显被逐出长安之后,直到他们一家回到洛阳,我才与这个侄女见了面,但次数也屈指可数。实话实说,感情自是非常浅薄的。

不过,就算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想到是因为我她才被迫远赴他国和亲,此生再不能见父母亲人,我的良心也会备受煎熬,更何况,她也是我的亲人。

良心,母爱,作为我来说,我只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我不可能无动于衷就这般放弃敬颜。

后冠的确诱人,但女儿娇弱,又有谁有足够勇气戴上那顶高贵后冠?我了解自己的女儿,就算今□□迫她登上婚车,只恐她宁肯半途抗旨自尽,也不会与器弩悉弄完婚。

武攸暨早就看出我有心事,他已忍了许久,见我始终都不肯说,他终于憋不住,问我是否遇到了困难,他想要帮我。

始终他是敬颜的父亲,他有权知道这件事情,而且,武媚也并未警告我不可以告诉他。我将事情的经过简单的与他讲述一遍,他的惊讶丝毫都不亚于我。

“谢谢你。” 沉默良久,他如此这般对我说。

“并非为你,”,我情绪低落:“虽将这桩秘/事/说了出来,但我的心里。。。却沉重如初。咱们的颜儿不必前往蕃地受苦,可。。。我却对不起季姜!季姜乃太子之女,定能嫁得世族高门。正如蕃人不敢想象长安的富饶美丽,我们也无法想象吐蕃的贫瘠落后,试问,她怎甘心放弃长安?至少我,同样作为女人,宁愿留在长安嫁于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子也不想碰那顶后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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