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立无援,且又清楚前方有潜在危险在等候自己,这种压抑的感觉实在是对人最大的心理折磨。
偶闻那个宣旨的宫人忍不住嗤笑,似是对我的嘲讽,我冷声问他:“何事发笑?!”
他倒无慌张,坦然张口道:“先前取了旨意前往您府上,奴婢多嘴问麟台监,若您不肯遵旨入宫该当如何。张监只回了奴婢五个字,’她一定会来’。奴婢方才回想此事,只笑张监的料事如神。”
张易之并非料事如神,他只是恰巧清楚我的软肋所在。看着那宫人若无其事,因过份的年轻而对谋反的最坏结局无所畏惧,我心生五分鄙夷并五分可怜。
“事到如今,我已然清楚你们有何勾当。”
他道:“自然,公主聪慧,自然都能猜到。”
仔细打理他,我微讶:“我见过你!上元灯夜,你曾为我奉上饮食。”
“呵,劳公主费心,竟能记住如奴婢这般的蝼蚁之人。”
我道:“人之贵贱,不当以出身论之,应以言行道德论之。为了区区阿堵之物而相助佞臣、背叛君主,这般得来的荣华富贵,你可能安心享用?!”
“出身?道德?”,仿佛是听到了有趣说辞,他竟咯咯直笑:“是啊,我的确是为阿堵之物才听命于张监,可,敢问公主的曾祖是为何而背叛隋帝?敢问公主的伟大母亲,又是为何而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其实,我们都是欲望之臣,只是他们所求的更多、更大罢了!”
我从他的言辞与语气之中听出了他对武媚的深切恨意,立刻追问他原因。
“你可是我李氏宗亲?!”
“非也,非也,我不敢高攀皇族,”,他瞥我一眼,哼道:“我的真实身份乃天大秘密,关乎性命。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知道了一定会生气,而看到你生气我就会高兴!我父在世之时封爵’邓国公’,公主如今可知我的身份?”
这意外的答案令我惊愕失色,他对我的过激反应很是满意,一脸得色。
“绝不可能!初邓国公坐罪谋反,后被斩于市,其五子具被神皇赐死!你是何人冒充!”
他笑说:“十四年前,幸得忠仆护主,以自己的儿子代替我岑灵潜,原想为我岑氏忠门留下一条血脉,只可惜呀,上苍竟不垂怜,我父无罪,却含冤而终,我侥幸保命,却作为罪臣家奴被送入宫中为阉宦。公主,你倒说说看,这个世道上,可还有’公平’二字?!”
“诚实的说,我一直都深信这世道公平的很,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想想周兴、来俊臣、侯思止等视人命如草芥的一干酷吏,他们最后皆伏法,血肉尽被仇家生啖!”,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激动情绪,冷静问他:“难道你今日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可你的仇人明明已不在人世!”
岑灵潜眼神郁郁,忽然又冲我大笑,狰狞骇人。
“还有一个人,一个最重要的仇人,她应为我父亲与兄长们的惨死负全部责任!不止如此,她需为这些年所有枉死的朝臣和家人负责!公主呀公主,你心里现在一定在生气,气由于你的母亲一时的疏忽大意,给她和她最宠爱的孩子留下隐患,而且是致命的隐患!”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可怜你。后生,你岑门皆为国尽忠之士,我一向深佩服,”,我道:“汝父有心匡复我李唐社稷,不肯劝神皇立武承嗣为储,因而成为武承嗣的敌人,被诬谋反。在我们的心里,他清白无罪。当年因’谋反’二字枉死的朝臣多达上千,受其牵连或死或逃的人更是不计其数,甚至就连当今的太子与相王也曾数度被诬。和你一样,我曾认定神皇有错,可是细想后却又觉得,这其实是她的悲哀,仅仅因为被佞臣蒙蔽了视听、缺乏准确的判断和对臣下的怀疑,她间接杀死了那些一心为国的忠臣,还几乎伤害了她最亲的亲人。可笑的是,如今你竟要帮助一个佞臣,为的是成就他的野心,继而报复一个已风烛残年的女人!你或许是孝子,却是岑门唯一的污点,我真的是很可怜你。”
一声响动,面前的宫殿大门敞开,门后,张易之负手而立,笑意盈盈,志满意得。岑灵潜向他请安,随即无声离去。我仰视宫殿的匾额,瞬间明白了张易之的无耻用心。
“公主孝心可嘉!今夜便请公主宿于这长生殿的偏殿,未知公主意下如何?”
我轻笑,咬牙道:“迎仙宫如今已尽在张监掌中,主人既有安排,我如何敢不听?!”
东西的回廊内灯火耀目,夜如白昼,长生殿看似如常,只宫外没了守门的禁军,宫内却多了一些陌生面孔,而且,武媚的寝殿门外少了宫人侍立。也许她们都被困在了殿内。
张易之亲自引我走入偏殿,而我的视线只放在了寝殿方向,可惜视线无法穿透墙壁,无法企及武媚。
偏殿内一派寂静无声,孩儿手臂粗的巨大香烛静静燃烧着,烛花间或会发出一丝‘噼啪’的声响,室内的摆设奢侈精致,与别处无常,也是极暖和干净。
伴随我们的进入,原本在殿内扫尘的三位宫人悄无声息的退出并关闭了殿门。我转过身,张易之犹在微笑。一瞬间,眼前这番似曾相识的场景令我恍惚,熟悉的笑容,再熟悉不过的人。
思绪飘远至二十余年前的某个上元之夜,薛绍对我说,无论我是何身份他都会永远爱我。我无法接受,不止是因我不爱他,还因我没有资格,因为在那不久之前,我的身心已彻底背叛了我的丈夫,我甚至没有勇气与薛绍面对。
后来的许多年里,曾有一次回想起那一夜。也许在当时,假如我们并没有回卧而是继续冒着风雪交谈,那么,在稍后的对话里,我们终会提到旭轮。我想我很有可能会跪求他理解我的背叛,虽然这种请求非常的无耻,但我希望他能理解,绝不奢求原谅。在忏悔过后,我想我们也许会沉默许久,一定无话可说,最后,日子还是会照常进行,只是他的心底从此便多了一根刺。
但也疑心,他并不蠢笨,当他在除夕的清晨赶到洛阳宫时,我那天的反常举动是否已经让他觉察了某些不忠的气息,例如我对他目光的躲闪,多么好的证据!只是,以他一贯的大度性格,他不会对我进行声色严厉的逼问,只会藏起自己的心事。
在大明宫里那个他最初对我告白的夏夜之前,他已洞悉我对旭轮的感情。他一直为我们保守着秘密,后来,我成为了他的妻,他又开始包容我情感的背叛和我与旭轮的爱情。他对我们十分宽容,却学不会如何顾虑自己的心情。
在世的那些年,他心里始终很苦,却又无一人能倾诉。
“在想他?”张易之忽然笑问。
“不错,”,我诚实道:“每当面对你,我无法不想他,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你不是很清楚我和他的那些过往吗?张易之,你成功了,你让我这十年来为你失魂。”
他夸张的唉声叹气,可怜巴巴道:“但你总是对我。。。保持着可怕的距离。从你我的最初相见,直到此时此刻,似乎。。。你从未改变过对我的态度!晚,你真的曾为我而失魂?可,我与薛绍何其相似,如果你们真的曾是恩爱夫妻,为何不肯施舍我一丝的感情?!”
“你应清楚这原因!”我极为不屑。
没有我意象中的恼羞成怒,他平静道:“是啊,只因我是个男宠,而他是一位高贵无暇的谦谦君子。所以,一个男宠理应得到你最无情的对待、最冰冷的眼神,所以,我不该爱慕你,我从未拥有资格。”
他示意我入座,然后他自己也在我身旁的位置坐下,默默的打量我的眼角眉梢,眼神依旧温和无害。
我打破僵局,认真问他:“我母亲可好?”
“很好,她很好,我想这个时辰她已然安置了。”他轻松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