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一轮乳白色的圆月挂上天际,远望恰若自嵩山的密林深处升起一般。看起来,又是一天即将结束,然而它与往常的所谓’一天’的意义却迥然不同,中华的历史将就此改变。
我未对旭轮隐瞒岑灵潜其人其事,事实上,我对他几乎无秘密可言。
“一个可怜的孩子。”他如是道。
我道:“正是,我与你所想一致,他实在很可怜。作为君王,阿娘有绝对的权力杀一个她认为该死的人,譬如邓国公,但她也不会绝对的厌恶一个人,譬如岑羲,他乃邓国公之侄,可因身怀大材,阿娘仍会重用他,不因身份而计较。”
“你欲惩罚岑灵潜?”,他问:“我如今奉旨逮捕余党,我可以为你做主。”
我道:“我认为。。。这个孩子不该再继续活下去。原本,他活着的唯一理由是向阿娘报他父兄之仇,然而,他如今已暴露身份,再也无法成事,不如由我成全他,死是最好的解脱。”
“的确。可,他毕竟是忠门之后,我认为,你应把他交给他的堂兄岑羲。也许这才是对他最恰当的惩罚。”
已是数日未见,崇敏的病症不再严重如初,只是还会不时的咳嗽。
“阿娘!”
见我终于回府,敬颜开心的快步迎来,我不想她多问,便先开口:“听家奴道敏儿已然大好,你一直陪着他?”
“是,前两日,阿弟病的厉害,脸额烫手,精神也不济,直嚷着要见您,可您不在府里,我便假装是您,一直陪着他,喂他服药。他清醒后认出了我,倒未吵闹,只是也很关心您的去向。”
亲眼看到了面色仍旧微恙的小儿子,我抱住他默默流泪,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还有微微的酸楚。他对我一时撒娇一时抱怨,但全是对我的思念和依恋。
“阿娘,我同您说一个秘密。”
“好啊,你附耳告诉阿娘吧。”
原来,攸暨也参加了今晨的政变,由于不清楚敌方的真正实力,而且一旦厮杀起来难测是伤是亡,他于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在出发之前来看望儿子,是为父子二人今生的最后一面。崇敏当时眼见父亲竟身披甲胄、背负箭筒、腰玄宝剑,遂好奇询问却未得到任何答案。待攸暨步出卧房,崇敏也悄悄跟上,借着正门的门缝看到攸暨曾同一员低级武将严肃地交谈,二人很快骑马走了。
“阿耶颇似沙场英雄!”
孩子最后无比骄傲的说,又很惋惜自己未能与父亲并肩而战,他不知道的是,这场政变的内容不止诛杀二张。
我将政变的全部经过和结果告诉了敬颜和崇敏,我说江山即将易主,他们震惊无语,因为他们对武媚当年的革命几乎一无所知,在他们的全部认知里,武家是天潢贵胄,不曾有过李家的百年江山。
“这并非惊天密事,只是你们年纪尚轻,尚未听闻。像是你们的崇训哥哥,神皇改革时他已年满七岁,兴许,他还模糊记得一些李朝旧事吧。”
敬颜仍不敢相信:“如此说来,阿娘您本就是帝女?!并非因神皇之故?!”
我道:“不错,我是高宗皇帝的幼女,太子和相王甚至曾为至尊,我们还有两位曾依次做过太子的兄长,一位不幸被病痛折磨而亡故,另一位。。。因为谋反而被神皇赐死。我的家族曾终结了天下的分崩离析,我的祖父骁勇善战,他令四夷宾服,他的英名远播漠北、辽东、西域,被尊为’天可汗’。”
“是您的父亲不如他的先辈,江山才会落入我武家!”敬颜有点得意,在我的面前,她没有任何顾忌。
“这你可就说错啦,”,我笑笑,道:“他是一位好丈夫,亦是一位慈父,他和神皇教会我许多世间智慧,还给了我无尽的荣华,使我成为天下最幸运的孩子。或许,他只是并不适合做一个皇帝,可因为祖父为他留下许多贤臣能士,而他也善于听取臣下的谏言,因此,也曾饱受赞誉。相比于他的数十位手足,他的一生足可称平和安详。之所以会失去江山,并非他不如先辈或是妻子,在我以为,那是我的家族命中注定的一次试炼。”
我和孩子们聊了许久,母子三人还愉快的一起用了晚膳,直到崇敏道困倦,我才离开。
在自己的卧室外,我酝酿着见到攸暨第一面时的说辞。实话说,我很担心,因为我猜他一定会追问我发生过何事,我对那段遭遇已弃之脑后,我只怕他从此会心生芥蒂。暗暗鼓励自己,我才敢去推门。
然而,我所有的准备和勇气在推开门的这一瞬间全部失效。攸暨光裸着上身,池飞和几个家奴正在服侍他换药,他左侧的腰间有一道寸长的剑伤,并无血迹,但因敷了草药,那块肌肤及周围已不再洁白如初。
池飞等人向我请安,我让他们都退下,自己将那些黏腻的褐色汁液轻轻的的敷在他的伤口处。攸暨笑着对我讲述他是如何与叛军对战,对这道伤口的来历,他轻描淡写的说’不过是我一时分神才能让他得了手,哼,我已砍下他的头。’。
我停下手中的工作,我静静看着他,他笑啊笑啊也归于平静。
“未在宫中看到你的身影,还曾庆幸你没有去。攸暨,你实在很不听话,我对你说过,好好的留在家里照顾敏儿,而你却。。。”
“我不认为自己有错!”,他很固执:“崇敏已然转愈,而且颜儿足可以照顾他,可你孤身一人在宫中,我。。。怎么可能不顾你?!月晚,孩子们会有他们的人生和爱人,而你我只有彼此。”
“我不想听,我只知道你没有听话,”,我扶他回床休息:“唉,既然受了伤,便在家歇一歇吧。反正接下来的事情,你我都无法参与其中。”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上卧病于洛阳迎仙宫之长生殿,张氏兄弟伺机生乱,宰相张柬之等奉太子令入宫诛乱。
二十三日,上令太子监国,赦天下,以相王司马、司刑寺少卿袁恕己为’凤阁侍郎’,拜相;另遣十名使者奉玺书,宣慰十道各州,使天下咸闻。
二十四日,上传位太子。
二十五日,太子登基,尊武氏为太后。赦天下,惟张党不原;为周兴等所枉者,咸令清雪,子女配没者皆免之。相王加号’安国相王’,拜太尉、同凤阁鸾台三品,太平公主加号’镇国太平公主’。
二十六日,太后徙居上阳宫。
二十七日,帝率文武诣上阳宫,加太后尊号曰’则天大圣皇帝’。大小功臣皆赏。
次月初四日,复国号’唐’,凡郊庙、社稷、陵寝、百官、旗帜、服色、文字皆复永淳以前故事。神都复称东都,北都复称并州,仍以晋阳为北都。
“这。。。竟真是桃花?!”
离的近了,看清我手里的东西,武媚惊喜不已,还俯首轻嗅花蕊。
“难不成您以为是以丝绢而制的假物?”,我笑道:“今春较往年暖和,桃花也开的早。攸暨爬上高处,摘下这株开的最好的,他教我献给您,说是及时栽种在土里,它明春能开的更艳。”
武媚道:“那日徙居上阳宫,你对我道他受了伤,如今可已大好?你怎能让他攀爬桃树?教家奴去做便是了。”
“寸长的剑伤,早已愈合了。再者,桃树不过三四丈高,对他来说并不费事。他呀,人已中年,却常怀一颗少年心思,有时竟比崇敏还要顽皮。”
“如此。”
武媚唤来宫人,命她们从我手上取走桃枝栽去土中。我的轻轻一叹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发生了何事?”
我搀扶着她在廊下散步赏春,避开那些服侍的宫人,我小声道:“其实,在您徙居上阳宫的那日,梁侯曾当众泪涕,有人好意劝阻,他却道’姚某辞别旧主,是为人臣之义,虽获罪,亦甘心’,而就在昨日,他被贬为’毫州刺史’。朝中传言,是与那一日的言行有关。此或非三哥之意,毕竟由他裁决。”
武媚并未称赞姚崇对自己的忠心耿耿,反倒有点得意,道:“你瞧,不过短短半月,我对你和八郎说过的话已然应验了。显呀,唉,他如今只肯听韦娘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