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约二丈远,背后传来极其痛苦的咳嗽声,我立即止步,那声音忽又变得微弱不楚,不消看,也知是他自己捂住了口鼻。
继续向外走着,双唇紧闭,我始终不敢发声,喉头的哽咽涌动不息。想转身回去为他抚背,想依从本心去关心他,竟难以做到。脚下顿时一软,无力蹲坐地上,任涟涟泪水打湿了明艳衣裙。
当华唯忠进殿时,只看到一个伏在圣像下,一个伏在大殿中央,皆默默无言,唯泪千行。
“您具。。。具已知晓?”。华唯忠担忧的颤声问我。
我微颔首,他眼圈霎时通红:“那您这般。。。可是怨恨陛下?”
“恨?真若是恨,我此时便可一走了之,毫不犹豫。”,我压低声音哭道:“正因不恨,我才不忍离开,却又为着攸。。。我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去安慰他。相识三十八载,成婚二十二载,抚育三子二女,一次又一次共对朝堂危机,朝朝暮暮累积而就的深厚感情,对攸暨的离开。。。我不可能无动于衷,我非无心之人!唯忠,代我转告旭轮,我不恨,但我尚需时间为自己疗伤。你去服侍他吧,其实他心里比我更苦。”
“唉。。。其实。。。是。”
失魂落魄的朝殿门走着,几乎一步一顿,步步煎熬,终于,脚下的光线越发明亮,殿外,七月骄阳异常刺目,好容易拭净的泪顿时又将涌出。
薛稷迎上询问情况,我不动声色,缓声道:“无他,陛下仍坚持禅位避祸,我亦无力多劝。其实,太子真若登基,我们也没得怕,继续各司其职便是。”
“公主善言,”,萧至忠笑吟吟道:“莫论你我或是太子,所作所为都为大唐江山万代,只为百姓安居乐业。”
窦怀贞点头:“萧相所言至极。君臣既是一心,我们无需忧虑。”
是夜,一场骇人的雷雨不期而至,我于一个并不美好的梦中醒转,自然而然的伸手去摸一旁,却惊觉未能寻到那副能让我安心的温热臂膀,只摸到微凉如水的软缎被衴。不由连连苦笑,自他离去,这样的夜晚明明已非初次,而我却总会彻底遗忘上一次的失落,周而复始。
披衣而起,在床侧静坐片刻,心中有所念想,遂推门而出。悠长的回廊,灯火通明,唯高远天际依旧漆黑如化散不开的浓墨。虽独身一人,我却不再害怕黑夜,内心平静无波。或许从前的我并不畏惧黑夜,只因清楚身旁有攸暨为伴,所以知道自己不必坚强,可以做一个单纯柔弱的女人,便常常不由自主的去依靠他。
上夜的奴婢和执乘亲事们无不止步向我行礼,我也难得不吝自己的时间,甚至迫切希望能有人愿意与我交谈。只是一些不知真假亦不知来源的市井传闻,我却饶有兴致的听他们说个不停,借此打发漫漫长夜。
一行人陪我来到前厅,有人升起竹帘,举目可见白烛白幡等仍未撤去的哀悼之物。众人自觉止步,我抬脚入内。凭借记忆,我在曾经停灵的地方缓缓躺下,蜷缩身体抱住了自己,曾被他时常捧于掌心轻嗅的乌发散发着若隐若现的兰枼幽香,耳畔,似乎仍能听到属于他的沉缓的呼吸,愈来愈近。
不过一月之前,当我亲手写下那两封书信时,我如何想到与他会是这般心碎的结局,原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和残忍无情的利剑并无两样。也许我本该随他一起躺进棺内,也许这是对所有人来说最好不过的结局。
“何必不告而辞?茫茫人海,此生能够相遇极是不易,难道你以为下一世还能再见彼此?虽不知你如何做想,我却还想能再见你一面,我。。。我要亲口对你说,抱歉。其实你真的不必做的如此决绝,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不再坚持让你离开长安,情愿让你留下,陪我一败涂地。攸暨,对不起,你一定恨透了我,可我。。。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对不起,对不起。”
手遮双目,忙不迭地以袖拭泪。我一厢情愿的认定他能听到我真诚的忏悔和期许。只是,那让他无力承受继而选择死亡的真正原因是我爱意的真实归属。我却难以为此而悔。
“躺在此处,似是不详吧。”
厅内忽响起了薛崇简的声音,我眉目微蹙:“我情愿他此时能返魂相见,我正可一诉衷肠!反倒是你,他的后事早已安妥,你为何不回自己府中?”
轻微的衣料声响,他在一旁坐下。
“你对他。。。终还是动了心的!这月余,我亲眼看着你因他而。。。”
“住口!”,我陡然声厉:“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无论如何都不该由你妄议!在你眼中,从来只有爱或不爱,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世间,还有于二者似是而非的第三种情感。”
“哦?愿闻其详。”,他苦笑,语气低迷:“自幼,你教我做人,你为我启蒙,但对于男女感情之事,你却从未教给我。你说过你爱我,可当时的我万万不曾料到,那由始至终都只是父母对子女的慈爱!”
“我与他之间的情感。。。大抵是相濡以沫。生于帝王之家,纵锦衣玉食,受人敬仰,可皇城内的明争暗斗却从未间断。你多年来耳濡目染,应有不少心得。与他一路相伴走来,即便不曾有爱,却仍是一份难舍难弃的深感,唯可惜无法生死与共。一切的一切都只怪我,是我薄情寡义,此生终究是。。。是我欠他。崇简,仅凭这三言两语,无法使你通晓其妙,唯有日后的漫长岁月可以给你答案。我明白,你留下是为照顾我,可真的不必了。知他离世的那一刻,我已做好孤身走下去的决心。我孑然一身来此世间,注定也将独自归去。”
一方柔软锦帕覆上我的手,他沉声道:“来日,若我真能明白此情,我必告知于你。可,即便你不爱我,倘使你能将这份感情予我,我情愿代他而死!只求也能换你如此深情以待!月晚,此生因彼此身份的桎梏而失去你,你可知我有多么不甘!”
“你只是不甘,而不甘却并不等同于爱情,放下这份不该有的执着吧。”,我哑然失笑:“说什么要代别人牺牲,多么傻气的话啊,性命何其珍贵,更何况,你是章怀太子他们的全部希望。”
忆起李贤,想起一个又一个离我而去的亲人,尤其是被我逼上死路的李显,情绪再难忍住,握着他的锦帕,眼泪汹涌不止。顷刻之间,身子被一双有力的手攉进宽厚的怀中。
“为什么你宁愿余生孤寂也不肯垂怜于我!为什么世上男人独我不能爱你!”,他无不悲戚道:“我明明不是你的儿子!我的痛苦竟是谁人之错?!”
轻轻推开他,凝视他无不痛苦的俊颜,我严肃道:“崇简,只此一生,终有一憾,你需明白这个道理。世人羡我权倾天下,却不知我亦有大憾未成。不要说’垂怜’这般卑微的字眼,你是世间最优秀的男人,并非无人爱你。错?谁都没有错!不过是你的宿命本该如此!何必至今仍耿耿于怀?早些回府,别忘了,你还是她人的丈夫和父亲。”
“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深埋多年的放纵之吻一如今夜突袭的瓢泼暴雨,似要将我原地埋没一般迎面席卷而来。知以自己的力气根本挣脱不得,我一动不动,只以沉默而待,少顷,他默默的松开了双手,低垂着头,任我推开自己起身而去。
“究竟我要如何做你才会死心?定要与我纠缠一生不成?!”,我声如寒冰:“哈,如果我明日便随攸暨而去,你又预备如何?也想以死相随?薛崇简,你年将而立,人生已半,为了你的前路和家人,好好筹谋吧,切莫辜负你父母兄弟对你的期望!你活着,本就不是为你自己!”
延和元年,八月,庚子,召太子紫宸殿即位。尊上为太上皇。上皇自称曰朕,命曰诰,五日受朝于太极殿。新皇自称曰予,命曰制、敕,日受朝于武德殿。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政决于上皇,余皆决于新皇。
甲辰,赦天下,改元’先天’。
丙午,立妃王氏为后。
戊申,立长子许昌王嗣直为郯王,立次子真定王嗣谦为郢王。
入秋前,长安城迎来最后一场夏日暴雨。瓢泼而下的雨水,不带一丝暑气,如倾如注,尽全力为一个崭新时代冲刷去旧时的一切残尘。勉力支撑到夏末的娇嫩牡丹再经不得这般残酷风暴,纷纷任风坠落,零落成泥,终随流水四散而逝。
“公主。。。你。。。”。池飞哽咽着,小心翼翼的提醒我时间正无声流逝。
贪恋的凝望崇羡的恬静睡颜,想到母子分离在即,从此后人间碧落,再不得见,忍不住想最后一次亲吻自己的孩子,却怕一次过后又再一次,终让我彻底改变心意。心如刀绞,一时间四肢百骸竟无力支撑,也只好强忍,只轻轻抚摸他稀疏柔软的发,这一瞬,热泪倾洒。原来往年种种痛苦经历,竟都比不得这一次,像是有人拿钝刀自我心口反复割划,痛入骨髓,迅速蔓延全身。
蓦的想起那一年,前一刻,张氏怀抱新生的崇简连连亲吻,后一刻,却只得把他交托于我。我们的心情,如出一辙,我们都信任托孤之人,可这种信任却无论如何都替代不了母子连心之情。
“细枝末节我具已派人打理过,”,擦拭眼泪,我竭力平静嘱托:“无论从前还是此刻,权势荣华于我一如烟云,我不爱亦留不得,唯独这小小稚子,对我来说,他意味着一切!也唯有他的平安,才能偿还些许我对他父亲一生的亏欠。芷汀,池飞,今把我唯一的骨肉托付于你二人,我万万放心。只求他能康健成长,教他读书识字,让他明善恶、知是非,成为一个宽容谦和的君子,忠于大唐天子,一生清白守节。唯切记,绝不可踏入仕途!”
芷汀和池飞一齐抱住我,亲如姐妹的三人依依不舍,哭成一团,却又不敢纵情放声。为免心生后悔,我不敢多留一刻,狠心推开了她们,逃也般的跳下马车。扮作车夫的乐旭之深深看我一眼,我以为他有话要说,他却一言不发,扬鞭启程。
立身暴雨之中,我默默目送那架毫不起眼的马车越行越远。忽然,我莫名失声哭喊,脚下似不受控一般,拼力跑着去追赶,但它却始终遥不可及,我不过跑出三四丈,它已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我咒骂自己,我开始后悔送走我的孩子。
无力跪地,我回望长安,巍峨高耸的城墙在雨幕里若隐若现,更北方的天际,依稀可见宫阙雕栏的浅浅轮廓,它们灿烂辉煌若天上宫阙,却到处充满最黑暗血腥的权谋算计,囚困着我最为挂念的男人。
如今的我已将大唐江山捧于股掌,我的一念之差,足可决定一人一族的生死荣华,却唯独不能解救自己。挥去脸上水珠,我起身,大步跑回送客亭,松开缰绳,义无反顾踏上了来时的路。
翌日,我素服现身罔极寺。只见寺内信众如织,人声如沸,香火鼎盛。大雄宝殿外,随我而来的侍婢们将一方三尺长的棺匣交付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沙弥,并说清原由。那小沙弥惊愕非常,他愣愣的望向我,我唇角微微扬起,他随即垂首匆匆而去。
侍婢返身回来,恭敬道:“公主,财施已奉。小郎的后事全由寺中大和尚来安排。”
“好,你们在此等候,我入殿为圣帝天后奉香。”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