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龙抬头!酒蒙虫子!(1 / 1)
神都洛京。
二月二。
晨雾浓得化不开,将整个薛府裹成一片朦胧。檐角兽吻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蛰伏的龙影。
书房内,一盏青灯彻夜未熄。
江行舟指尖掠过书页,在桓宽所著《盐铁论》某处轻轻一折。窗外传来更夫渐远的梆子声——已是五更天了。
“公子,该用早膳了。”
薛府一名老仆在门外轻唤。
“放着吧。”
江行舟头也不抬,笔锋在纸上划过一道锐利的批注。
如今元宵已过大半个月,再过五日便是春闱,满城举子或在四处拜谒,或在闭门读书。
他这位江南解元也是闭门不出。
案头烛泪堆迭如塔,映得他眉间那道浅痕愈发深邃。
忽然,江行舟笔尖一顿——书页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滴墨,正缓缓晕开成爪形,像极了雾中探出的龙爪。
“公子!”
忽然,薛管家又来报,“有贵客请!”
“哦,什么贵客?”
“宫里来的!”
“宫里?”
江行舟疑惑,指节在《盐铁论》上轻轻一叩,书页合拢。
他出了薛府大门,却见天地间一股茫茫大雾,几乎笼罩了神都洛京。
大门外浓雾翻涌,三五丈外看不清人影。
一辆皇室七宝香车的鎏金檐角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云中探爪的螭龙。
车辕上悬着的青铜铃铛纹丝不动——这辆皇帝私下用的乘车,不过皇帝自己很少用。
大多时候,都是御前女官南宫婉儿在用。
“南宫小姐。”
江行舟立在阶前,看着七宝香车锦帘掀起一角。
雾色中伸出的却是女官的一截素白手腕,宛若白玉,皓如霜雪,腕间翡翠镯子碰着帘上金铃,“当啷”一声脆响。
“公子,上来!”
南宫婉儿伸出纤手,柔声道。
江行舟握住婉儿这只温凉柔荑,躬身上了七宝香车。
车厢里宽敞奢华,浮动着龙脑香。
四壁包银的沉香木车壁上,宫造琉璃灯,错金纹的瑞兽正衔着夜明珠。
夜明珠的光华,映得她眉间花钿流光溢彩。
“我要去洛京的一处地方,替陛下采买几件贵重之物。”
南宫婉儿指尖轻叩檀木小几,唇边噙着浅笑。她眸光微转,声音低了几分,“江郎聪慧,猜猜何物?”
江行舟坐在一旁,眉峰微蹙,心头越发疑惑。
宫中采买,向来由内务府督办。
况且,若只是寻常御用之物,差遣几个得力宫人便可。何须大费周章,让她这御前女官亲自出马?
更蹊跷的是——她为何要来薛府,带上他同行?
“《月令》有云:‘仲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旦建星中。'”
江行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玉珏,忽而抬眸,笑问道:“二月二,苍龙始现于东方——故曰:龙抬头!
难道,采买之物,跟‘龙’有关?”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觉得不该再多言,话音戛然而止。
二月二,龙抬头!
紧邻着惊蛰节气,最是适合妖卵孵化的时候。
今日之行,若是与龙.有关?!
他当谨言慎行,不该多说。
“公子果然慧眼如炬.”
南宫婉儿指尖微颤,鎏金护腕在灯下划出一道流光,眼底碎金摇曳如波,“这世间,果真没什么能瞒过江郎的心思。”
“究竟要去何处?”
江行舟问道。
她忽从锦囊中取出两副鎏银假面,薄如蝉翼的面具在掌心泛着幽光。
“戴上它。
一会儿到了便知晓!”
江行舟将冰凉的鎏银面具覆上脸庞,嗅到一缕沉水清香,熟悉的气息。
南宫婉儿给他戴上假面,指尖在他耳畔流连,忽然轻笑:“江郎这般假面装扮.”
她那鲛绡广袖,不经意间拂过他的下颌,“倒比平日更添三分冷峻凛冽。”
南宫婉儿说笑着,眸光微凝,望着江行舟冷峻的脸颊,竟有些微晃神。
银色假面映着烛火,将江行舟脸颊轮廓,勾勒得愈发锋利。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白马寺初见时,眼前这位力压白马寺众僧的江郎——也是这样抿着唇,眉宇间总是凝着一抹淡淡化不开的霜色。
“南宫小姐?”
江行舟低沉的嗓音惊醒了她。
南宫婉儿这才惊觉自己竟盯着对方出神,慌忙垂眸掩饰,却瞥见那人耳尖泛起薄红。
幸好。
冰凉的假面,遮住了她内心所有悸动。
这辆疾驰的七宝香车,正将那些浮想联翩的心思,统统碾碎在洛京的晨雾里。
七宝香车碾过洛京城的青石官道,一路出了北城门,洛京城的轮廓渐渐隐没在雾色里。
片刻,抵达洛河边。
洛河畔的雾气比想象中更浓,湿冷的白霭贴着水面翻涌,将两岸垂柳都吞成了模糊的剪影。
江行舟撩开车帘时,指尖沾了层细密的水珠。
“到了。”
南宫婉儿的声音很轻,却让江行舟心头一凛。
他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
雾霭深处,一座巍峨千丈楼船,正缓缓浮现在洛河的河面。
洛水烟波浩渺,这艘雕栏画栋的楼船静静浮沉于粼粼波光之中。
飞檐斗拱刺破浓雾,朱漆栏杆上缠绕着暗金色的螭纹。
整艘船像是从水墨画里浮出来的蜃景,随着波涛起伏,檐角铜铃竟不闻其声。
“海市蜃楼船?”
江行舟的喉结动了动,“《拾遗记》里记载的蜃龙诡市?”
“嗯!
据说这是龙宫的某位,开的海市商船。
船上商人们拥有天下至宝,难以想象的珍奇之物。
不过,只有‘龙抬头’这日,这艘海市蜃楼船,才会浮现在洛河一日!
登船交易之人,皆需戴上假面,不论身份!”
雾气在船头凝成水珠,顺着狰狞的螭首滴落。
登上楼船的青木跳板前,蹲着个守门的驼背老者,皱褶堆迭的皮肤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它慢吞吞掀起眼皮,浑浊的蛙眼在南宫婉儿和江行舟之间转了转,喉结突然鼓起一个可怖的肉囊。
“凡登船者,需一张船票!”
沙哑的声音像含着口粘液,枯爪般的手指摊开时,掌心鳞片反射出七彩幽光。
江行舟这才注意到——那不是人族的手,指缝间竟连着半透明的金蟾妖蹼。
“门票,一枚妖帅以上的鳞片、甲壳,或者.一枚鸾鸟之羽!”
金蟾妖的舌头突然弹出来舔过眼眶。
——妖帅级以上鳞、羽、甲,仅仅这个登船门票的门槛,可以把绝大部分没有资格的客人,都挡在这艘海市蜃楼船外。
南宫婉儿轻笑一声,打开腰间锦囊。
霎时间宝光四溢,两片泛着青焰的蛟族妖王的鳞片被她两指拈起。
“够么?”
她将鳞片抛过去。
江行舟却是一下认了出来,这是之前在太湖一战重伤了蛟王敖戾,掉了几枚鳞片。
当时战场混乱,后来这几枚蛟鳞也不知落在谁的手里,或者被商贩们买走.不知去向。
“够了,够了!”
金蟾妖慌忙用蹼手接住,将登船的两枚金色符牌给了南宫婉儿。
登船的客人,按照给的门票,也是分等阶的。给出妖帅、妖侯、妖王鳞片,分别会给一个铜、银、金色符牌。
南宫婉儿一笑,将一枚金色符牌按在江行舟的掌心:“切记,无论见到什么——都莫要叫我的真名。”
“贵客登船!”
整艘船忽然传来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十八盏幽蓝灯笼次第亮起。
江行舟一袭青衫,与身旁白衣胜雪的南宫婉儿并肩踏上舷梯,鎏金匾额上“海市蜃楼”四字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踏入船舱的刹那,丝竹管弦之声扑面而来。
九重纱幔之后,一位戴着鎏金面具的狐妖,正与戴着鬼面的书生对弈;
廊柱阴影里,玄铁面甲覆面的蛮族武士,默然独饮。
满座宾客,皆以奇诡假面遮颜。
连檐角宫灯投下的光影都似被某种秘法扭曲,将众生气息揉碎在琥珀色里。
“倒是比想象中热闹。”
南宫婉儿纤指拂过楼廊,面纱下的唇角微微扬起。
江行舟目光扫过,那些在琉璃盏映照下变幻不定的面具。
海市蜃楼船如一座浮动的仙家楼阁,灯火通明,映照河面如碎金流淌。
江行舟与南宫婉儿踏入船舱,迎面便是喧嚣的市井气息。
各路商贩们盘踞两侧,各自占据一方天地,兜售着寻常绝难一见的奇珍异宝。
——看样子,要么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江行舟目光扫过,不由暗暗心惊。
“来瞧瞧喽~!孟婆汤,饮之忘前尘!”
左侧,一位戴着青铜兽面的摊主,正捧着一只琉璃瓶,瓶中青碧色的液体微微荡漾——“孟婆汤”,号称饮之可忘却前尘。
然而,江行舟细看之下,那液体竟隐隐蠕动,仿佛某种活物……
江行舟不由想起,自己在一卷《妖兽异闻录》中看过,传闻有兽名“梦貘”,脑髓可炼孟婆汤。但是饮下者未必遗忘前尘,可能陷入永世噩梦。
不远处,一卷泛黄的玉册静静躺在锦盒中,上书“始皇封禅玉册”,据传是秦始皇所留,其上撰写有“屠龙术”。
可那玉册边缘磨损严重,字迹模糊不清,残破不堪,究竟这卷玉册是真是假,无人敢断言。
还有一处诡谲的摊贩,摆放着一条龙绡汗巾,悬于半空,丝缕间缠绕着淡淡的血色劫气。
摊主阴恻恻笑道:“此乃前朝贵妃之物,浸染蛮妖之乱的血煞,一战死了数十万人族、妖蛮。贴身佩戴,可驱使百邪……”
那汗巾散发的浓烈煞气,却让人不寒而栗。
忽然,一位戴斗笠的摊贩处,一团青雾状的活物从一口青色酒葫芦中窜出,如游鱼般在空中盘旋,贪婪地吮吸着酒气。
赫然是一条“酒蒙虫子”——此物嗜酒如命,醉后竟会以酒雾气为墨,口吐一道剑气,在半空书写狂草,字迹如龙蛇游走,煞是奇妙。
南宫婉儿指尖轻拂面纱,眸中掠过一丝玩味,低声道:“这海市蜃楼船上的东西,皆是世间难寻的奇物,错过今日,怕是要等来年了。
不过,真假需自己分辨,这海市是不管的。”
她唇角微扬,语气里带着几分慵懒的从容,“公子若有看中的,尽管取之便是——银钱之事,无须担心。”
她这次出来为陛下采买宝物,用的是皇家内务府库银,银两是足够用的。
江行舟闻言,目光微动,指尖在腰间长剑上轻轻一叩,铮然有声。
他环顾四周,此处确实处处皆是稀罕之物。
一眼就看中了那团青雾状的酒蒙虫子,
醉醺醺地吸食着酒气,时而翻滚,时而舒展,雾气凝成狂草墨迹,竟有几分恣意洒脱的韵味。
“有点意思……”
江行舟低声自语,随即抬眸,看向那摊主——一个戴着青铜鬼面的瘦削男子,正斜倚在案几旁,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葫芦。
“这酒蒙虫子,作价几何?”
他开口问道。
鬼面摊主低笑一声,嗓音沙哑如锈铁摩擦:“此物嗜酒成性,每日需饮一杯‘醉仙酿’,否则便会萎靡不振……”
他顿了顿,指尖轻敲壶身,“公子若真想要,一千两黄金,不二价。”
南宫婉儿闻言,轻笑一声,袖中玉指微抬,似要开口。
江行舟眉头微皱,指尖在剑鞘上轻轻一敲,摇头道:“一千两金子?寻常酒坊里的酒蒙虫子,几两银子便能买上一只,你这价钱未免太离谱。”
鬼面摊主低笑一声,面具下的唇角似有若无地扬起,声音沙哑如锈铁相磨:“客人说笑了——”
他缓缓抬手,指尖轻轻一勾,那团青雾状的酒蒙虫子便如受召唤,飘至他掌心上方,吞吐雾气翻涌间,竟隐隐透出凌厉剑气。
“贵,自然有贵的道理。”
摊主语气淡漠,“寻常酒蒙虫子,不过是嗜酒如命的废物,醉后只会胡闹撒酒泼。”
他指尖一弹,那团青雾骤然一颤,竟凭空吐出一道森然剑气,嗤的一声将一根梫木一角削落!
“而这只——天赋异禀,与众不同!”
摊主冷笑,“它醉后,只喜欢写狂草,更能吞吐青芒剑气,已悟得文道真意。”
他随手一挥。
酒蒙虫子雾气凝成墨迹,在半空中龙飞凤舞地写下“剑胆文心”四字,笔锋如刀,竟真有书法宗师的磅礴气韵!
“它的字,已胜过寻常进士,苦练数十载的境界。”
摊主收回手,酒蒙虫子再度懒洋洋地盘旋起来,“值不值一千两黄金,客官自行掂量。”
说罢,他竟直接闭目养神,摆出一副“爱买不买”的架势。
江行舟一时语塞。
这摊主油盐不进,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不给。
“这……”
江行舟揉了揉眉心,正欲再言。
南宫婉儿面纱轻扬,眸中漾起一丝笑意:“公子竟对这小东西感兴趣?”
她指尖轻转,从广袖中抽出一张金纹密布的金票,薄如蝉翼的票面在灯火下泛着华贵光泽,“既然喜欢,买了便是。”
一千两黄金买一只酒虫子,这般手笔饶是门阀世家子弟也要肉疼,思绪再三。
但南宫婉儿清楚,江行舟虽也喝酒,但并不嗜酒。
能让江行舟驻足观赏的,绝非寻常玩物。
那鬼面摊主倏地睁眼,枯瘦的手指如鹰爪般扣住金票,在灯下细细查验。
金票上“大周钱庄”的朱砂印在烛火中泛着血色。
他这才满意地颔首,将封着酒蒙虫子的青玉葫芦推了过来。
“客人真是舍得!此酒虫天赋异禀,询价的不少。真舍得掏钱,却是罕有。
不知,买来何用?”
摊主沙哑道,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江行舟。
江行舟一笑,接过玉葫,指腹摩挲着葫芦上的云雷纹。
“有大用!万金不换!”
透过半透明的葫身,可见那团青雾酒虫,正抱着酒滴酣眠,雾丝间偶有一缕寸长的剑芒在流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