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不入金阶(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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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璃抬起头,看着那高悬天顶的金阙,缓缓屈膝。

裙摆落雪,如莲覆霜。

她并未登阶。

不是不知规矩,而是——不肯。

“既是见天子,我便跪着接驾。”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金阶之上。

殿门未开,天子未出。

站在阶上的内侍神情微变,拂尘一震,厉声斥道:

“谢明璃,金阙召见,尔怎敢抗旨止步?!”

她不答,只低头跪下,身姿不动。

内侍又冷声道:

“这是恩典,不是请罪!莫要错认时势!”

她仍未应,只抬眼望天,那眸中有雪,有火,却无一丝求生。

云沉如墨,金阙之上沉默如铁。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辰时阳光尚在,她静跪不动;至巳时风起,便裹着凤袍伏雪如雕;临近申时,金阶上已积雪半寸,内侍再出,怒气难掩:

“谢明璃,天子亲召,你若再违——”

话未说完,她轻声打断:

“天子召我,我在此。只是——不敢污金阙阶。”

内侍面色微变,一瞬失语。

他拂袖退下时,目光微颤地掠过高阶殿门,似也未曾料到——这一次,天子竟没有直接赐死。

谢明璃静若寒梅。

她一动不动,任由风雪扑面、魂锁冰冷贴骨,连腰背也未曾弯过一寸。

凤袍之下,依旧扣着未除的魂链,那道暗银痕迹斜斜压在她锁骨之上,如帝室亲手所下的奴印,在云锦底下若隐若现。

她不是宾客。

是赏物。

是被抬至此地、等候“启用”的供奉之人。

直到申时将尽。

金阶之上终于有异动。

殿门缓缓开启,却无宣驾之音,也无仪仗列队。

只有一人,从金阙最上方独自走出。

金袍在风中翻卷,雷云在天顶咆哮。

那是帝王亲临,不容置疑。

他一步步走下九十九阶,步履不疾,却仿佛每一步都在她忍耐之上重重碾落。

他未说话,只是看着她,看着那个在风雪中跪了近半日、却不肯入阶一步的女子。

她的头发已被细雨打湿,唇色尽褪,眼神却仍清明如刃。

他终于笑了,居高临下,如看驯服的狼:“谢明璃,孤等你许久。”

她未起身,只仰头与他对视,眼中无惧,唇中带霜:

“臣女跪得起,站不起。”

语声虽轻,却字字冰冷。

那不是回答,是拒绝。

是她以残魂破身,仍不肯给的——一步金阙。

此刻,风骤然大起,天色低沉。

她仍跪着,跪在这场羞辱仪式的最中心,却又像是这宫中唯一能真正挺起脊背的人。

她知道,她已经输了所有。

可若再向前一步,她就会输掉谢明璃这个名字。

所以她不动。

就等他出错。

他若真是帝王,就该站在殿上让人跪;可一旦他走下来,是谁在失了分寸,便一目了然。

帝王不怒,反倒笑了。

不是爽朗之笑,也不是温和之笑,而是一种居于九重之上的君主,俯视命数之下所有挣扎者时,那种早知你反抗无用的怜悯笑意。

他缓缓走近。

步履无声,却如钉落玉阶,步步轻,步步冷。

他身上的寒玉香息混着龙焰内息的火气,在空气中勾勒出一种极其矛盾的气味:既温润,又灼骨,既威严,又极度私密。

他站在她面前,目光低垂。

那不是看一个人。

是打量,是丈量,是审视。

像是在权衡一件即将收入内库的“战利品”尺寸是否合手,质地是否纯净,是否值得他以“御用”之名冠于其上。

他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欲望。

只有一种令人从骨髓泛寒的——所有权。

那是一种真正的帝王气息:我无需发火,因为你反抗不了;我无需动情,因为你不值得情,只值得标记。

他俯下身,目光游移在她锁骨与面颊之间,声音低沉如夜雨:

“朕听说,你自小性子冷,不喜人近身。”

话未完,他的视线稍作停顿,落在她眉心那一点浅红梅痕上,眼角微挑,唇边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那笑意不带一丝温度,像雪中折断的竹叶。

他再缓缓道:“如今看来……也未必。”

他的语气轻柔,却像羽毛落在刀尖——无声,却凌厉。

谢明璃垂眸,睫羽垂下,冷得如霜未融。

她一言不发,但唇线紧绷,背脊挺直,身体虽不动,却仿佛在雪中执剑站立的孤灯,不语之中,已割断了他的凝视。

可那双眼仍未移开。

帝王看着她,仿佛在观赏一株即将折断的傲雪寒梅,等的不是花开,而是花落。

那一瞬,他忽然想起她年少时初入朝堂,立于群臣之后,却眼神比谁都冷静。

想起她在谢承钧身后执剑策马,不语,不笑,却无人敢小觑半分。

她的魂光太亮。

亮得即便如今狼狈如囚,落发披链,却仍能在人前不低眉、不请命、不求生。

他本不该动容。

可偏偏,在这片金阶白雪之间,在所有人都习惯低头的时候,她像一柄未屈的旧剑,寒气逼人,却不曾崩刃。

——若她不是谢家的女儿,若她不是违命不从的叛逆者……

他或许,会赏她冠仪六宫,宠封一世。

甚至,会为她,动一点真心。

哪怕只是一点。

可惜,她是谢明璃。

是当年跪在金阶三日三夜,请命赦父、却不肯喊一声“陛下可怜我”的女子。

是今日魂火犹存,宁折不弯的残星余焰。

帝王眼底那一丝动摇微不可察地熄灭。

他眸色一敛,神情再度恢复无波:

“傲骨可惜。”

“可惜的东西……不一定值得留。”

下一刻,他抬起了手。

那只手从金袍袖中缓缓伸出,指骨修长,肤色冷白,掌心有一道隐隐浮动的魂纹,像是封存千年的旧誓,在暗处蠢动。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急迫,也无须试探。

不是第一次。更不是他需要慎重对待的事。

他像在处理一件他理应掌控的私物。

他垂眸,指尖落在她胸前的衣襟。

动作极轻,仿佛拨一朵微雨中的花。

一层又一层轻纱被拨开,细绫如雪,在他指间纷然滑落。

风未动,他动,便足以破这场静雪。

她的呼吸未乱,背脊却轻颤。

不是畏惧。

而是骨髓深处对被侵犯、被观赏、被物化这一行为的本能反应。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皮肤、呼吸、心跳,竟会在一个人的掌心下,成为一件待评估的器皿。

她闭着眼,却看得极清。

这三年,她见过太多“贵胄”。

那些曾与谢家同席而坐、共饮而笑的旧友,在谢家倒下之后一个个匿名换姓,生怕被牵连一丝半缕。

朝堂上的正言君子,昨日还高喊着“清议无惧”,今日便伏在金阶之下,为求封赏甘愿献女入宫。

这三年使她终于明白,在这王朝里,所谓的武者特权、门阀荣耀、宗门地位,不过是一层好看的糖衣。

在真正的“权”面前——那种可以掌生杀、定功罪、撕毁律令、制造“真理”的权——他们和街角挑水的孩童、市井卖药的老叟,没有半分分别。

他高兴,你便有活下去的权利;他不悦,你便连“死得像个人”都不配。

那不是公平,也不是秩序。

那是将一切“规则”当作御下之鞭的冷暴。

谢明璃缓缓睁开了眼,而此刻帝王的手,却轻轻地探入她衣内。

不是暴力,也没有贪婪的狂热。

却更令人窒息。

因为他太稳,太冷,太自信——仿佛这具身体原本就属于他,他只是来取回。

他的指节划过她锁骨,沿着颈侧下滑,指腹冰凉,如落雪触骨,又像冰中藏针,一寸寸剥开她的体温防线。

最终,他停在她胸前——那是武者灵识的所在,识海的门户,最易被魂力植入印记的位置。

他轻轻按下,掌心贴住她的肌肤,低头靠近她耳边,语气柔和得几近怜惜:

“你父亲谢承钧,当年站在朕面前时,也是这样看着我——倔强,冷傲,不肯低头。”

他微顿,唇角露出一抹讥笑:“结果呢?最后还是跪下了。”

语毕,他掌心轻震,一缕真气从他手中溢出,像冰丝一样,缓缓渗入她的体表、穿过血脉,朝她的灵识核心深处侵去。

他不是在挑逗。

他是在烙印。

要在她的识海中,留下一道“御主印”。

这不是奴役,是灭魂。

一旦“御主印”烙下,她将失去识海主导权,忘却谢承钧,忘却楚宁,忘却为何而活。

她的灵识将与帝王魂息相连,喜怒不由己,思绪随他波动。

她还活着,却只剩一副供人驱使的壳。

不再是谢明璃,而是帝室编号的“御魂”。

像玉偶般端坐御前,被他用“宠”与“权”日日摩挲。

从灵魂里,被他抹去名字。

她的身体,在那一瞬几乎要被压弯。

不止是生理上的压迫,而是从灵魂层面传来的冰裂撕扯。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识海已经裂开一道缝隙,魂识在剧烈刺痛中挣扎。

再迟一息,她的意志就会被那道魂息打穿。

她告诉自己:可以忍。

在镜狱,她熬过了寒魄抽魂、熬过了三十九道魂锁折磨……这一点,不算什么。

她咬着唇,身形挺得笔直。

任由那只手按着她、探着她、试图将她化为某种“可供标记的附属”。

她不动,不抗。

她只在等待。

等待一个属于她的名字,在灵魂深处,被重新唤醒。

但就在那一瞬,他指尖魂息探入她识海最脆弱的一角。

一道魂光轻颤,仿佛触碰到某处被尘封许久的记忆残核。

那是一块泛白的魂玉,静静悬浮在魂海深渊之中,灰蒙蒙的,没有光。

帝王的魂息一触,它忽然一闪。

如烛火乍燃,照亮了一线濒死的意志。

然后,她听见了。

极轻极轻的一句低语,从那魂玉深处传来,像落雪压枝、如星坠云底:

“我会回来。”

那声音太熟,熟到刻进骨髓。

是楚宁。

识海深处,一点破碎的光忽然浮现。

那光极淡,如残烛幽焰,在彻底溃散的神魂间摇曳。

是她曾努力遗忘、却从未放下的片段。

三年前,青州官道外的风雪里。

她中了阴煞雷毒,五脉俱损,真气反噬。

却在神智最混沌的时候,那少年没说太多话,只是沉默地脱下她染血的外袍,将掌心贴上她裸露的脊骨,一寸寸以自身魂火引雷为刃,破煞入骨。

他不是医者,也不是救世者,只是以一种几近野蛮的方式,在将她从死境中,一点点扛回来。

他没有趁人之危,也没有索要回报。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

那时那个少年,早已悄然印在了她心中。

可这又如何?如今,魂锁缚骨,识海封闭。

她能挣脱什么?这一生,她已经尽力走到这里了。

三十九重镜狱。

六重魂禁。

连魂玉都濒临破裂。

她忽然觉得,很累。

也许,到这里就够了。

也许,这一世她已拼尽,不必再挣。

她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一刻,她是真的准备好死了。

不是被逼至绝境的疯狂挣扎,而是——真正放弃的平静。

她甚至生出一丝释然:“若这就是终点……至少,我也不是跪着走完的。”

魂火将息,念也开始破碎。

就在这一切,将彻底归于黑暗的前一刻。

她胸口那块裂痕累累的魂玉,忽然——猛地一震。

下一瞬,一道声音穿破封锁,仿佛自九重雷图之巅,隔着数百里风雪、穿过所有魂锁,落在她耳中:

“我会回来。”

那句誓言,不是幻觉。

不是回忆。

是他。

“宁哥哥。”

她眼中,忽然掠过一道极光。

不是回忆,不是幻觉。

是——点燃。

那一刻,她的识海如死水千年的冰湖,骤然开裂,魂纹炸响,沉寂三年的怒火从深处席卷而起。

她身躯轻颤,眼神忽明忽暗,而在帝王指尖触魂之处,一缕灼热魂焰“轰”的一声自她胸骨之中猛然炸开。

青烟骤起。

“嗤——”

帝王指尖猛地一弹,仿佛被誓焰灼魂,脸色倏然变冷,惊诧失控。

他根本没有想到——那几近崩溃的识海里,竟还藏着一缕如此强烈的逆念。

“滚。”

她低声开口。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抹不容驳回的决绝。

那不是呐喊,也不是愤怒。

而是从魂的最深处,向帝命发出的一句断喝。

“滚。”

她猛然抬起手,五指如刃,寒魄破腕而出,魂力逆冲而上。

她不再是镜狱中那一具等待抽魂的囚女。

她是谢承钧的女儿,是谢家最后的誓火。

手掌之中,一道苍蓝魂光倏然聚起,指尖真气击裂帝王掌势,将那只还残留余热的手猛然弹开。

魂力逆涌,如霜刃出鞘,直逼帝王胸前。

“谢明璃!”

帝王低喝,魂衣乱震,整个人强行退后半步,金袍翻卷,雷气震荡,脸色沉如死灰。

她却站在原地,胸前衣襟半敞,发丝凌乱,唇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仿佛燃起了命魂中最后一缕永不熄的光。

她缓缓开口,声音沉静如水,却比霜还冷,比剑还硬:“你可以毁我身,抽我魂,割我骨。”

“但你动不了我的誓。”

“但你,休想印我的识。”

她踏前一步,手中魂光灼灼,指尖轻震:“你可以试试看——”

“这一掌,是不是谢家余脉最后的命!”

魂光如瀑,自她周身爆涌。

那一刻,她不是谢明璃。

她是三年前跪在血泊中的谢家魂。

是连这帝都不肯低头的骨。

帝王看着她那仿佛在燃烧的眼睛,神情第一次微微僵住。

那双眼,不再是屈辱中的死水,而是一团在灰烬中死不熄灭的火。

他的手停在空中,指骨微颤,掌心还残留着那一掌魂光灼烧的余温,仿佛——被一个阶下之囚,刻下了不可洗去的逆意。

片刻后,他缓缓收回手。

唇角扬起,笑意却比刀还冷:

“看来你已彻底疯了。”

他转过身,龙袍一震,如夜风卷金。

声音落下,如封帝诏:“来人。”

两道金甲身影踏雪而入,魂枷在地面拖曳出尖锐的刮声,如拖动殿中死寂的礼仪钟。

羽林卫在帝命之下无声行事,金链交错,带着封印魂识的禁咒,径直锁住谢明璃双肩。

一人抬手时,指节微僵,似因那具被铁锁拖动的身影——仍挺着脊背、不曾屈膝——而迟疑了半息。

但他终究未言,链扣落定,阵纹封闭。

“将她——打回镜狱。”

“加锁六重,魂识闭封。”

“她若不从……”

帝王声音一顿,语气低沉至极,如千斤石落宫心:

“那就让她慢慢学会——顺从。”

那一瞬,殿中气温仿佛骤降数度。

那不是命令。

是帝意下达的“再造”。

凤袍在锁链拖动中缓缓滑落,坠入雪中,猩红如血。

她被强行押起,发钗散乱,鬓发垂落在锁骨处,犹如一幅破碎的画。

她挣扎一次,魂链收紧,肩骨传来利刺般的痛感,几欲折断。

可她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她只是回望一眼。

那目光冷得近乎平静,像在看一场本不该存在的荒谬戏剧。

她没有哭,也没有怒,眼神中没有卑怯,没有祈求。

只有一句目光——仿佛在说:“你可以困住我,但困不住誓。”

她一步步被拖下金阶,路过当年她父亲谢承钧被诛魂之处,雪中积水倒映出她的影——

狼狈、孱弱、锁身破衫。

可那影子,却立得比任何一位站在帝阙中的大臣都更挺直。

天子未再回首。

他站在金阙之巅,盯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眼底藏着说不清的情绪。

愤怒?羞恼?不甘?还是……一种比这些更深的东西。

他将手收回袖中,手掌紧握,一道魂痕犹在掌心,未曾散去。

他的唇角抽了抽,低低吐出四字:

“谢家余孽。”

可这四个字,落地时,却不知为何——竟有些微颤。

仿佛,他在说给自己听。

而谢明璃走过长阶时,眼角浮现出一抹极轻的微笑。

不是胜利的笑。

是抵达极限后,仍未被彻底毁灭的自证。

她知道,魂识将被封,镜狱将至,光火将息。

但只要那一点魂玉仍在她胸口。

只要那个人尚在人间。

那么,她便——还未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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