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人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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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阳宫偏殿。

朱灵韵第一次来这里,忍不住打量陈设。

与后殿的枯净不同。

偏殿里挨墙摆着通天高的书架,放满了道经。另一边摆着一座绣榻,绣榻旁则是一张嵌了螺钿的桌子,桌子上正有镂空铜香炉飘出缕缕沉香气。

玄真拉开一扇柜子,从里面端出一盘果脯放在桌子上:“坐吧。”

当玄真目光投来时,朱灵韵下意识向后退去,后背抵在了紧闭的大门上:“真人唤我来做什么?”

玄真微微一笑,自顾自坐在绣榻上:“近来这景阳宫由你管事,可有人忤逆你?”

朱灵韵警惕道:“没有。”

前几日,玄真曾对白鲤和朱灵韵明言,愿意接管事之职便不用罚跪,可以自行回后殿睡觉。

朱灵韵坚持不住,偷偷回了后殿,从此往后这景阳宫便默认由她管事,且有了道号,玄韵。

可这段时间,朱灵韵并未与玄真过多接触,依旧事事听白鲤的。

玄真将果脯盘子朝朱灵韵推了推,轻声细语道:“你与白鲤郡主刚来的时候,我对你二人并无为难之意。却不想玄素那小人在后殿作威作福,故意折腾你们姐妹二人。”

朱灵韵闭口不语。

玄真见她不信,便缓声道:“玄韵,你心里也清楚,这景阳宫就是一座囚笼,进来便不可能出去。你我还要在此相处数十年,总不能日日猜忌防备。我不求你们能与我成为至交好友,只需相安无事即可,放心,若有人不服你管教,你尽管告诉我,这些果脯都拿去吧,与你姐姐分享,你们应该很久没吃过蜜饯了。”

朱灵韵将信将疑,玄真将自己喊过来就为了向自己示好?

她看着桌上的果脯,咽了咽口水,但最终还是坚持道:“我不吃你的东西。”

玄真笑了笑:“不吃也没关系。对了,今日贡案上的贡果要换了,等内官送来新的贡果,你便将撤贡的拿去给大家分了吧,想分给谁、不分给谁,都由你说了算……这总不算是我的东西吧。”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宦官声音:“管事的真人在吗?”

玄真挥了挥拂尘:“换贡果的内官来了,去吧。”

朱灵韵逃也似的离开偏殿。

她守在正殿里,盯着神宫监内官将贡案上的九枚桃子撤下来,再换上新的。

朱灵韵用道袍衣摆兜起撤下来的贡果,急匆匆往后殿跑去:“姐!”

白鲤正在后院扫地,朱灵韵献宝似的跑到她面前,神神秘秘的将兜起的衣摆露出一条缝:“姐,刚换下来的桃子,快吃!”

景阳宫只有清淡素斋,撤下的贡果已是难得的滋味,玄素管事时,只有几个固定的女冠可以分享。

但白鲤没看贡果,而是看向朱灵韵的面庞:“灵韵,玄真方才有为难你吗?”

朱灵韵解释道:“没有,她突然很奇怪的示好,还说想和咱们和平相处来着。我也没仔细听她说些什么,她说了几句就让我出来了。”

白鲤微微蹙眉。

此时,几位年长的女冠听闻有撤贡的桃子,当即走出后殿,二话不说便要从朱灵韵兜着的衣摆里拿。

朱灵韵连连后退躲避,紧紧将桃子护在怀里:“刘品娥你做什么?如今是我管事,我说给你们吃了吗?”

白鲤拦在朱灵韵身前,挡住几位女冠:“看看玄素的眼睛,再想想要不要动手。”

刘品娥心生忌惮,却还是冷眼看着两姐妹:“往日撤贡时可都没少了我们,怎么你来管事就没我们的份了?那么多桃子,你们姐妹二人还能都吃了不成?”

早先玄素管事,靠得不仅是玄真撑腰,还因为她用好处拢住了刘品娥这几人,谁不服她们便联手整治谁。

如今她们欺朱灵韵和白鲤毫无根基,又想到玄真曾厌恶两人,当即便要撕破脸。

白鲤侧脸看向身后的朱灵韵:“灵韵,给她们。”

朱灵韵不甘心:“姐,我才是管事啊,怎么能由着她们抢东西。”

刘品娥冷笑:“难道你还敢闹到真人那里去不成?你且仔细想想,你先前告状去真人那里,玄素是什么下场。”

朱灵韵听闻此言,顿时打了个冷战。上次她去找玄真告状,对方可是将玄素手心打出血的。

念及此处,她抓着衣摆的手松了,将桃子撒了一地。

“这就对了嘛,”刘品娥等人冲上前抢桃子。

然而就在刘品娥弯腰拾取桃子时,却忽然看见面前多了一双云履,厚底高帮,鞋头翘起如云头,云头上绣金色八卦纹。

景阳宫里,只有玄真能穿云履,其余人皆穿十方鞋。

刘品娥捡桃子的手微微一颤,赶忙直起腰来。却见玄真手中拂尘向上一拂,一股狠辣的力道拍打在她胸口,拍得她向后翻滚出去,喘不上气来。

所有人怔住,谁也没想到玄真竟会出面帮朱灵韵!

玄真鹤立院中,淡然道:“我让玄韵管事,尔等心有不满?”

刘品娥慌忙爬起身子,跪在玄真脚下:“不敢。”

玄真目光扫过众人,而后看向朱灵韵,神色缓和下来:“你尽管约束她们,有事皆可来偏殿寻我,我给你做主。”

一众女冠噤若寒蝉,也不知这玄真为何改了性子。

待玄真离去,朱灵韵对刘品娥等人冷笑一声:“往后这贡果,谁都可以吃,唯独你们不能吃。”

白鲤低声道:“灵韵,玄真没安好心,莫要树敌,给刘品娥分两颗桃子。”

朱灵韵不服气道:“姐,她们刚刚还想抢我桃子呢。”

白鲤认真起来:“灵韵,分给她!”

朱灵韵不情不愿的将两颗桃子塞给白鲤,自己留了两颗只给刘品娥一颗,余下则分给其他人。

她看向白鲤:“好了吧?”

白鲤心中一声叹息,拿着两颗桃子走进后殿,一颗给了永淳公主,她拿着另一颗伫立原地沉默许久。

她转头看去,后殿里此时只有她、永淳公主、玄素三人。

白鲤转手将桃子给了玄素。

玄素怔住:“白鲤姑娘把桃子分我?那您吃什么?”

白鲤摇摇头:“口腹之欲而已,吃吧,记住你先前说过的话。”

玄素连忙点头:“奴婢记得的。”

永淳公主捧着桃子憨笑道:“菩萨菩萨这颗桃子好香啊,我能不能留着给卓元哥哥吃?”

白鲤帮她束拢又披散下来的头发,柔声道:“吃了吧你卓元哥哥还要很久才来,那时候桃子就放坏了。”

永淳公主瘪起嘴巴:“桃子坏得这么快吗?”

白鲤嗯了一声。

永淳公主抬头看她:“那人心呢?”

白鲤怔然。

……

……

晌午,几名小太监将食盒送来景阳宫。

女冠们在偏殿落座吃饭,刘品娥等人结伴而来。

还没等她们坐下,却见几名女冠一人坐两张椅子,不给刘品娥等人落座的地方。

刘品娥面色微寒:“你们做什么?”

那几名女冠讥讽道:“站一边去,刚刚还想抢管事的东西,现在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管事让你们何时吃,你们何时才可以吃。”

朱灵韵一怔,她没想到竟有人为自己出头。

她悄悄看向白鲤,却听白鲤阻止道:“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相互为难?都坐下吃饭吧。”

朱灵韵些许失望,但还是附和道:“都坐下吃饭吧。”

刘品娥看向那几名占座的女冠,愠怒道:“管事发话了,还不让开?”

那几名占座的女冠不情不愿的挪开屁股,任由刘品娥坐下。

今日午膳是御膳房做的银杏炒山泉豆腐、雷音炆双耳、五色菜团、青笋拌蕨芽、荷塘月色、当归炖萝卜,俱是道家斋宴里的名菜。

这些菜肴在宫外想吃都未必吃得到,如雷音炆双耳中的银耳便极为难得,可女冠们在吃得久了,嘴里半点味道都没了。

朱灵韵觉得今日的山泉豆腐还不错,好歹沾点肉味。她才多夹了两筷子,便立刻有人起身,将山泉豆腐的碟子换到她面前。她诧异看去,那位女冠讨好的笑了笑:“玄韵真人,您喜欢吃这山泉豆腐就多吃些。”

朱灵韵有些不自在:“我不是什么真人。”

女冠笑道:“那就叫您玄韵管事。”

朱灵韵有些奇怪,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这些人便殷切起来。

她求助的看向白鲤,白鲤平静道:“都好好吃饭吧。”

女冠讪讪的夹了口饭菜。

朱灵韵迟疑片刻,转头看向女冠:“你……你叫什么来着?”

女冠赶忙回答道:“奴婢叫杜苗,曾是当今圣上亲赐的昭仪,因冲撞薛贵妃入罪,发来景阳宫修道。”

朱灵韵回忆道:“薛贵妃?当今太子母妃?”

女冠低声道:“正是。”

白鲤轻咳了一声:“灵韵,吃饭。”

她快速吃完饭,拉着朱灵韵走出偏殿。

刚出门,却听偏殿里争吵起来,朱灵韵回头看去,竟见到杜苗与刘品娥分成两派吵得极凶。

白鲤提醒道:“别看了。”

朱灵韵不甘心道:“姐,先前她们是如何对我们的?凭什么她们做得,我们做不得?再说了,方才又不是我指使的,肯定是她们往日就有宿怨。”

白鲤坚定道:“灵韵!”

朱灵韵与白鲤对视许久,最终偃旗息鼓:“好了好了,我不看了,我去午歇。”

她挣脱了白鲤束缚,自顾自进了后殿。

白鲤正要跟着进去,却见玄素守在门前低声道:“白鲤姑娘,这杜苗与刘品娥有旧仇,两人没来景阳宫前就在宫闱中闹出许多事情,您没被她们当了刀使确实明智。”

白鲤摇摇头:“我不在意她们当中有何仇怨,我只是不想让灵韵变得和你一样而已。”

玄素尴尬的缩了缩脖子:“白鲤姑娘坚守本心,难能可贵。如今皎兔余威尚在,玄真不敢来硬的,但等皎兔进不来这景阳宫了,玄真定要显露本来面目,您可千万小心。”

“多谢提醒,”白鲤走进后殿,却见朱灵韵已经躺上通铺,用被子蒙住脑袋。

白鲤坐在通铺边缘低声道:“灵韵,我不是要约束你,只是这玄真存了坏心思,咱们也不知道她突然变了张脸想做什么,你不能着了她的道。而且,你我若变得和她们一样,万一我们有朝一日出去了,再回想此时的自己,如何自处?”

朱灵韵蒙在被子里瓮声瓮气说道:“姐,醒醒吧,我们出不去了!”

……

……

入夜。

杜苗主动为朱灵韵端来一盆洗脚水,捧着她的脚轻轻放入水中,抬头问道:“玄韵管事,水温可好?”

朱灵韵一时间有些恍惚,只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靖王府中。

白鲤在一旁正色道:“杜苗道长,你不必这么做。”

朱灵韵下意识把双脚抬离水面,却被杜苗重新按入水中揉搓起来,她笑着说道:“玄素和刘品娥作恶许久,两位帮我们出了口恶气,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朱灵韵眼巴巴看向白鲤:“姐,这可是她自愿的……再说了,以前在王府的时候也有人这么伺候我啊。”

杜苗对白鲤笑道:“白鲤郡主,我知道你关心玄韵管事,可我是自愿的,玄韵管事没有逼我。”

白鲤看着朱灵韵的眼神,心中轻叹一声,翻身睡去。

等晨钟声传来时,白鲤听见身旁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睁眼看去,却是杜苗等人正在帮朱灵韵穿衣束发。

朱灵韵站在床榻旁张开双臂,就像在王府时一样。

不等白鲤说话,朱灵韵见她醒来赶忙说道:“姐,快起床去上早课了,去晚了恐怕真人责怪。”

她慌忙走出后殿,急匆匆的往正殿走去。

杜苗等人在她身旁笑道:“玄韵管事,您怎的这么怕您姐姐?”

朱灵韵下意识道:“我没有怕啊。”

杜苗捂嘴笑道:“还没有怕呢,我只是报答玄韵管事为我景阳宫除害都不行。”

另一位女冠笑着说道:“这位白鲤郡主也真是的,知道的她是您姐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您娘亲。可要知道,您如今才是这景阳宫的管事啊,您一句令下,我们立马就要那刘品娥和玄素吃不了兜着走。”

杜苗应和道:“而且,您看先前那玄素,何曾自己写过青词,不都是直接拿我们的?洒扫宫殿时,玄素何曾动过一根手指头?还有,别说洗脚水了,便是烧一桶洗澡水,每日都洗个热水澡又何妨,就让刘品娥她们待在耳房给您烧水。”

朱灵韵突然停住脚步:“你们若再说我姐姐一句,就一起跪到正殿去。先前若不是我姐护着我,我早死在这景阳宫了,那时你们在哪?”

女冠们一起噤声。

朱灵韵却忍不住回头看向后殿,后殿里,白鲤正在为永淳公主束拢头发。

……

……

朱灵韵到正殿时,玄真尚未从偏殿出来。

杜苗见刘品娥等人坐在蒲团上,当即用脚尖踢了踢对方的后背:“滚一边去,从今天开始你们不准坐蒲团,坐青砖上向道祖忏悔己过。”

刘品娥怒目相向:“你做什么?”

杜苗压低了声音:“不要在这里闹,小心惊扰了真人。”

刘品娥面色一变,最终还是忍气吞声的让人抽走蒲团,生硬的盘坐于青砖上。

朱灵韵张了张口,本想阻拦,可她见白鲤不在左右,终究没有开口。

此时,偏殿侧门打开,玄真一副仙风道骨模样踱步出来,她只扫了一眼,便看见刘品娥等人没坐蒲团。

朱灵韵心中忐忑,怕玄真问及此事。可玄真只是对她笑了笑,便坐在蒲团上开讲,丝毫没有在意此间发生何事。

待到早课结束,玄真轻挥拂尘:“去写青词吧,玄韵,你记得检查,晌午前谁若没写,一并报我。”

朱灵韵赶忙应答:“是。”

女冠们前往后院的西偏殿写青词,苦思冥想。

景阳宫里的女冠没有月银,唯有写出华丽的词句,才有可能得到些零星的封赏,她们再用这封赏找小太监换取自己需要的东西。

白鲤早早写完,坐在桌案前发呆。

也不知为何,朱灵韵下意识便选了个离白鲤最远的位置坐,却咬着笔杆迟迟难以下笔。她抬起头来,目光从一众女冠们身上掠过,竟发现众人早已写完,只余下她一个。

有女冠低声问道:“管事,晌午了,我们可以去用斋饭了吗?”

朱灵韵面色一沉:“急什么,我还没写完呢。”

女冠们低下头不再言语。

朱灵韵眼神飘忽了一下:“你们写的青词都拿来给我看看,我既然做了这管事,自然不能容许你们敷衍了事。”

女冠们不情不愿的将青词递来,任由朱灵韵一张张翻看。

朱灵韵翻着翻着忽然眼睛一亮:“这篇青词写得不错,瑶枢转斗,运四时而布太和。云篆浮空,垂九光以昭圣德……这是谁写的?”

一名女冠低声道:“我写的。”

朱灵韵将这一篇青词抽出来:“这篇给我了,你留下再重写一篇。”

女冠面色一变:“这如何使得?”

朱灵韵冷笑:“如何使不得?”

白鲤轻声道:“灵韵,你去吃饭吧,我帮你写一篇。”

朱灵韵倔强道:“姐,我不要你写的!”

白鲤沉默片刻:“我帮你写一篇,很快的。”

朱灵韵忽然说道:“姐,我不要你写的,偏要她这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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