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8章 唤雨(1 / 1)
裴液只是看到这一切,他的大脑还没有开始处理这不合逻辑的画面。
但无论思想如何打转,感受依然忠实地抵达,剑刃寒凉的触感已经压开了他脖颈的皮肤。
他看到朱衣散发之下的面孔,眼眸和唇鼻,清晰而粗糙。水物鲜烈的血气霸占了他的味觉。
把时间截得足够短时,就会得到一个近似静止的世界,雨滴停在空中,声音停止了传导。
没有人在这一刻反应过来,祝高阳在上一个瞬间离马腾起,正要去江上援手,他的右臂探出,似想要拉上身旁少年一起。连黑猫都没有声音。
只有眼前这个笑,仿佛时间里不受拘束的影子,它在延展开来,裴液感知到颈间的寒与痛。
一只宽厚的手从后面搭上了他的肩膀。
将他轻轻向后一拉,刚好三寸,避开了这切断咽喉的银弧,只一串轻薄的血被带起在空中。
一种平实的、萧拓的温暖从后面铺展过来,裴液闻到熟悉的味道,像件穿了两天的衣服,像秋天里谁都不在意的落叶,像碗街头巷尾的热汤面。
然后是一声低低的咳嗽。
朱衣笑唇乍时抿成一线,剑缨散发骤然飘乱,他猛地提剑架在胸前,一声清脆的“叮”将其压在了胸膛之上,触及的一霎胸口就往下塌陷,大袍在剧烈的动作中飘舞,他被一剑击退三十丈!“飞光。”平实的低声响在裴液耳边。
剑如流星一掠而去,那袭朱衣在空中拧身而避,还是被一剑穿过,带起一道数尺长的飘血。
然后肉眼可见地,那头飘发染上了斑驳的灰白。
但第二剑就未能得手了,飞剑在空中转过一个锐利的角,再次从后心刺向朱衣,朱衣已将剑反手一背,一承一卸,格去了这一剑。
仿佛某种大幕被揭去,一切乍时回归常态。耳畔淅沥的雨声,视野里飘荡的大雾,祝高阳立于马背,刚刚陡然觉察到了景象的闪变。
而在遥远江面上,聂伤衡落于桅尖,他手捂着咽喉,似乎仍处在被一剑枭首的感受之中。
裴液转过头,一个中年男人。
布衣布鞋,眉毛像将淡之墨,眼睛像深秋之水。他看起来有些病弱,但并不是痨病公子的模样,而是一副结实的身躯受了许多蹉磨。他遍身都是江湖漂泊的气息,唯独带着深沉的忧愁。
“已经体虚若此,还要出剑。”他的手没有离开裴液的肩膀,望着江面,“履冰行险,总有一天自己的头也忽然就掉了。”
江面之上,那道朱衣凌空而立,像只被什么吊在空中的孤魂。
裴液这才瞧出那是一副残缺的身躯,在刚刚的迅如鬼魅中丝毫没有彰显。右腿的三分之二都不知去向,左臂则整个消失,只剩一条袍袖在空中飘着。
朱衣喟叹一声:“十年大寿,换此一刺。大亏,大亏!”
言语间,他灰白的头发渐渐重新染为黑色,他遥遥朝着裴液望来,轻笑一声:“小子,你真是李缄的心头宝。”
裴液怔然无言,他下意识抬头去看身旁的男人,从下往上瞧见那双快连通的眉毛。
“正一道家的‘事枝剑’。”男人依然望着江上,轻声答道,“刚刚那是其中的心剑,【观世十二寸】。”
裴液眼睛缓缓睁大,身旁祝高阳则猛地转过了头:“那这人是——赵灵均?!”
裴液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见身旁男人轻轻点了点头。
祝高阳抿紧了唇。
少年确实不曾知晓,因为那实实在在是上代的名字了,他在十二三岁时关注鹤凫册,那时候这个名字早已从上面销声匿迹,即便在神京,人们也已很少提起。
但对祝高阳来说,这个名字在他的少年时代难以抹去。
十二年前的鹤榜第一,道家的叛教真传。
自他去后,正一至今没有弟子挺进鹤凫双十之列,名实皆坠于全真之下。
事枝剑,正一在剑道传承上天下独一的瑰宝。秉持以剑突破“现时”之境的理想,希望用剑丈量前方未知的未来,并相信“未来”由无数事情脉络的下一阶段构成。
未来是虚无的,但事象是真实的。
他们用剑的长度来划定可掌控未来的长度,【观世十二寸】就是其中最卓异的成果之一。
那不能等同于简单的幻象,一切罩于心剑之人,都将看到接下来“十二寸”的时间内,真实发生的一切。事象的流淌最惧怕意外,而只要所有人都相信它的发生,便摒除了一切意外,用剑者就会令它理所应当地落定为真实。
而如果你造诣够深,就可以在某个自己选定的节点拨出来一条分枝。
令枝尖停在自己更想要的地方。
然后,只要在“原本之枝”与“拨出分枝”之间成功搭上一条细细的线——比如一个眼神的接触——一瞬间孰真孰假,就在你的剑下完成调换。
所有人会看到原本事象的崩塌,于此同时,真实的现实会落定在你拨出的那个分枝上。
十二年前这位道家天才就习得了这式心剑,那时他在羽鳞台上技惊天下,如今人们都快遗忘他的名字,这一剑经过多年的沉淀已经高妙如神,但在野水寒雾之中一现即没,看见的人屈指可数。
裴液这时意识到,是在寒雾揭开的那一刻,这式心剑就已经蔓延在江面上。他在明绮天的口中听说过这种剑,但如今是头次亲身经历。
朱衣对聂伤衡的枭首是份可以落定的真实,但那不是他的选择,他逼迫的是飞光对聂伤衡的救援,如果身旁的中年男人真的为救聂伤衡而出手,那么真正落定的就是裴液飞起的头颅。
这一剑只为了杀死少年。
真正令裴液难以想象的是……这样不可预测的一剑,怎么会没有成功?正因心剑提供的是未来的真实,而非杜撰的幻象,这式剑几乎不具备被察觉的可能,受剑的旁观者只会在事实落定之后才猛然生出自己短暂踏入世界岔路的错觉。
明姑娘当时亲口向他承认,自己也很难应对这样的剑术。
但身旁男人似乎没太多惊讶,江面之上的聂伤衡同样没太多惊讶,他抚颈的手放下来,向后飞身退去。
朱衣轻轻一招手,那条赤色水主破开雨雾朝他蜿蜒而来。
他一手攀上水主的鬃毛,发出声笑:“李贺,你病我残,算是半斤八两。不过我是初残,气血虚弱,又失了先手,且你剑器尤胜。算此以上三条,我今日必败于你,且下回再分个高低吧。”
水主拧头而去,似要就此消隐雾中。
但下一刻他身形一僵,只见触目所见,所有的血中,都绽开了清美的莲花。
无论是正在淌血的伤口,还是衣服皮肤上沾染的血痕,乃至水主身上惨烈的伤口、抛洒进江中的血红……全都生出一朵朵莲花。
雨雾落在花瓣上,凝出寒凉的水珠,那不是盛夏的莲花,它们仿佛就生长在春寒秋冷里,汲着血长出来,被它们扎根的血都变得像清冽的水一样,汩汩泠泠地淌着,如鸣佩环。
朱衣一个恍惚,一时觉得自己如在仙境,一时又如在鬼域。
他并指如铁,一敲剑身,火性迸溅,而后汹涌的火从剑上燃了起来。他籍此一挥焚去了身上之莲,并无过多纠缠的意思,抿唇按住水主继续往水中扎去。李贺默然无言,他仰头安静望了望天,缓缓阖上了眼睛。
另一边聂伤衡并指在前,淡声道:“天山部下,结阵。”
三十二位天山弟子早已飞鸟般起落在四方,踏足水面之上,秉长剑、执法器,列成一玄妙的阵式。而后神妙的波动从他们脚下蔓延出来,水面之上如同铺了一层月光。
困锁罪蛟,封禁池面,天山玄阵,【王母旧纱】。
这道阵式只生效两息,就被朱衣和水主撕破,弟子们四散飞落,但俱被聂伤衡以真玄接住。
而两息似乎已经够了。
朱衣紧紧皱眉,莲花再次从他身上生长出来,耳边升起金铁碾碎般的干涩之声,水主正往水中坠去,却忽然猛地刹止住了身形。
朱衣猛然回头,只见五船之上,那副虎蛟尸骨之上,竟升起了一条魂影。
它仰天而痛啸,石木都为之同悲,血如清溪,雨江如血,船上那些老木如今在浇灌中发起了芽,抽枝生叶,岸崖之上生满了长长的青苔,它们垂下来像石头的长发。
于是那些石头又化为江上的女仙,唱着婉转的歌声……朱衣猛地咬破舌尖,挥起拳头一拳砸在自己的头上。
他横剑自剖臂膊,洒出的淋漓鲜血皆燃烧为熊熊真火,万方一清,他干脆松开水主的鬃毛,就此往水中坠去。
但江水也朝他发出呜咽的哭泣,他僵直地望着这幽深的水面,忽然再也坠不下去。
他眦目咬牙,奋然了片刻,忽然长叹一声,低笑着松去了浑身的力量。任由这仙鬼之境吞没了他,一只苍鹰飞来,衔走了他的剑。
谁能在意剑上和飞光剑主一争高下呢?
【病仙】李贺,就是生在意境中的人,在神鬼之境中沉浸醉梦,那些世上剑者苦求不得的极意绝景,他挥洒般信手拈来,眸子一望,新的意剑就生成又湮灭……有人说他甚至很少使用重复的意剑。
在裴液视野里,身旁的男人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原地。
他阖着眸子,轻轻敲着手中之剑,裴液听完了他全首的黏声低吟:
“石轧铜杯,吟咏枯瘁。苍鹰摆血,白凤下肺……木死沙崩恶谿岛,阿母得仙今不老。窞中跳汰截清涎,隈壖卧水埋金爪……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他缓缓睁开眼,自语道:“这组剑如何?”
裴液怔了怔:“叹为观止。这是,这是什么剑?”
“就叫《假龙吟》吧。”
李贺还剑归鞘,用剑于他似乎是件颇费心神的工作,那双淡眉衰垂了下去。
江面之上,仙鬼之境缓缓消去,一时只有雨声,朱衣不知被什么吊在空中,剑浮在他六尺之外。
他抬起头来,扫视诸人。
忽地幽幽叹息一声:“我已说胜不过你了,何必又非要证明一番。”
聂伤衡瞧着他:“不捉了你,难道放虎归山吗。”
朱衣哈哈大笑:“我本来也就做这些事,你放不放我,又有什么所谓呢?”
他顿了一下,又笑:“你们捉不捉、放不放任何人,又有什么干系?”
裴液皱了下眉。
他忽然勒马高声:“那你在这里作甚?!”
朱衣偏头瞧向他,叹声道:“以身饲灵,买马招兵。”
“何必为难我呢,我接了蜃城,你们毁掉,也算各为其事。”朱衣道,“咱们岸上的人,不能点到为止吗。我苦苦,你营营,又能改变什么呢?”
裴液心头猛地一紧,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吼道:“我问你,雍戟何在!你们如何水君登位?!”
但朱衣没有回答了,他只朝少年笑了笑。
天上的雨忽然更冷了起来,而且愈密。白雾像遮蔽世界一样往远方飘荡。
聂伤衡皱眉道:“不要与他多言了,押解回京吧。”
朱衣笑了一笑,他轻轻一挥手,那些噬咬水主身骨的妖灵忽然全都散去了,一个个隐没在水雾之中。
裴液忽地一个悚然,在这一瞬间他才意识到所谓“飨宴水主”的目的……他是把自己的右腿并一条胳膊投给了那些妖灵!
一切身有他血肉的生灵,都受他的掌控。
所以他才“体虚若此”!朱衣语声头回肃然:“小子,仙位,能受几多凡人的谋划呢?我办不了什么仪式,令蜃君把位置颁给雍戟。大家不过都是做些准备,等仙位开放之时,比比谁跑得快些罢了。”
“……”
“你跑得挺快,打乱了我们不少准备。但该开始的,还是会开始啊。”
他又笑笑:“李剑主,姓聂的,对不住了。无论其他何时何地,今日赵某都结结实实被二位擒住,翻不了身。偏偏此时此刻,你们不听劝告,白费工夫了——有缘再见了!”
聂伤衡眼瞳猛地一缩,李贺抬眸看向他,一霎时朱衣整个僵直,连嘴也封住。
但下一刻,那条赤红水主猛地低颈,一口将朱衣咬下。
不是吞入,是扎扎实实地噬吃,血从齿间流下,它嚼了两下,将朱衣吃入了腹中。
然后它忽然向天伸颈,高高长啸,久久不绝。
然后裴液瞳孔骤缩地拧头,瞧见五船之上,那尸骨散乱的虎蛟也被莫名的力量吊了起来,朝天一时齐吼。
大雨如骤。
江面之下,无数的鲤鱼聚如云群,环绕在两位水主身旁。
大雨淋在两条长啸的水主身上,那些坚硬的、古老的鳞甲开始融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