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以后给狲阿年上户口方便, 林星火没有选择从山上翻过去直接回山居,而是绕了个弯儿,大大方方地从屯子口回村。
结果整个不咸屯都轰动了。
轰动的不是这小仙姑养的那些山兽牲口们什么时候出的屯子,而是林星火去了京市一趟, 从外面带回来一个男人!一个长得怪好看的年轻男人!
“真的?我不信!”住在屯子最南梢的金招娣都听到了信, “咱姑她压根就没开窍呢!”金招娣不信, 她把在在纳的鞋底子往咯吱窝下一塞,单手抱起闺女来就往出跑。
几年前她娘家妈还动过把小仙姑说给她兄弟的心思呢, 可后来呢, 别说她兄弟拿小仙姑当姑奶奶, 自打那次梁子沟事情中亲眼见过星火的本事后,她妈那是一万个庆幸先前听了闺女的话, 没把那如意算盘张罗出来。“这姑娘不好找对象,一般人配不起她!”这是后来金招娣她妈私底下跟闺女念叨的话, 结果得了闺女一个大白眼:“二般人那也配不上!”金招娣当时还心说, 亲娘是外村人, 知道的还是少, 其实屯里人早有这个默契了, 人家就不是普通人, 哪家的儿郎能配个仙姑?没见最热心爱做媒的几位婶子大娘整日把屯子里的适婚闺女和后生们扒拉的比老爷们兜里有几张毛票还熟么,连知青里到了年纪的大姑娘都没放过呢,就是没提过小仙姑一个字……
“我自己看看去!”金招娣那个急哟,下工回家刚洗了把脸的王胡子赶紧撸下肥皂泡沫,眼被杀的睁不开,想叫住这一有热闹就找不着北的老娘们都没赶得上,气的了不得:“咱姑回家不得往这边走?”家就住在南山根旁边,除了春凤她们家就属自家离得最近, 以小仙姑的脚程,蹲在家门口不一时就能见着了,哪儿用的着这会子就凑热闹!
再说了,就算小仙姑真从京市带回来个男人,那这么多看热闹的,不怕给人家男方留下不好的印象?王胡子拧干湿毛巾,粗鲁的甩开,嘴里嘟嘟囔囔的骂这些老娘们没个娘家人的样,没成算!
兴冲冲的赶过来传新鲜的那俩嫂子有些讪讪的,这招娣咋跑这么快,倒把她俩给撂空地里了,一个嫂子扎着两只手,笑着白活一句:“胡子你用这么些肥皂啊,那盆里那么些肥皂沫子呢,倒了怪可惜了的……”
王胡子笑道:“今儿支书叫统计过一绷子去县里时候各家要捎带的东西,怪不得我刘家大哥说家里肥皂还有好几块,感情他用的都是嫂子剩下的肥皂沫子?”
那位大嫂“嘿”一声,“这个没成算的!再还有剩的也得报名呐,这玩意又不会坏,过俩月五月节的时候还能当走亲戚的礼……我得说他去!”以前往娘家、兄弟姊妹家走亲戚最好也只能送的起点个红点的合面馒头,现在不咸屯往外走亲戚那篮子里装的是洋胰子,是小包的红糖,是屯里油坊换的喷香的豆油和花生油!住在公社的亲戚都羡慕的了不地。
另一位嫂子见状也道:“那咋不是?改明儿得跟支书提提意见,这种事情就得跟咱们女同志说,这群老爷们知道个球!嗐,要是春凤还当妇女主任多好,现在咱们就是少个带头的。”
王胡子心说,为啥不跟你们商量你们心里真没个数吗?还不是因为这几年屯子好过了,集体作坊生产的东西好,不仅换回来钱,那些以往只有城里人能弄到的各种票证也充足了,全屯的娘儿们就疯了,那真是一个比一个敢花,一个比一个指缝子宽,真就敢指着兜里搁的钱买买买!
上次屯里组织的统一采购,还是年前那回,女同志们简直疯魔了似的,打着今年最后一次能买东西的招牌,个个振振有词的说什么为家里屯年货、过肥年。十九辆去县里的爬犁,不知咋的变成了去地区,十九辆爬犁都不够装她们拼下来的东西,也不知哪个有才的想起自家姑跟区里煤矿的关系不错,妇女们代表屯里跟人家煤厂定了半车煤呀,煤场的卡车真把装不下的东西给她们捎回来了。
没坐过汽车的娘们放着干干净净的爬犁不坐,傻不唧唧的上了煤斗子,那一个个下车的时候黑鬼一样把各家男人吓的哟,扒拉来扒拉去都分不出哪个是自家婆娘,王胡子、岑大柱几个宝贝闺女也跟她们娘出去的汉子都急眼了,以为孩子丢了呢——结果捏,孩子们累得蹲一起打瞌睡呢,那眼睛一闭,打着火把根本找不见人,醒了一叫爹更让人气的捂心口:出去时还漂亮乖巧的女娃儿,回来除了眼白和咧开嘴笑出的一口白牙,浑身上下就找不见别的白地方!这天寒地冻的涮干净可不容易,大年当口上再给冻病了……
王胡子一面腹诽一面也忍不住好奇出门,才走到大路边站住脚就看见魏春凤扶着魏腊月慢慢的从南山脚下走过来。
两堂姊妹见着王胡子,都打招呼:“胡子哥。”
尤其是魏腊月,稳稳当当,乖乖巧巧一个小妹子,说起话来还有点腼腆,可就是这么个看起来可听话的妹子最有主意!王胡子向天翻个白眼,别以为他不知道屯里上到魏奶奶这样的小脚老太太们,下至他闺女这样才懂事的闺女,那套“有钱就要花、无数血泪教训告诉咱们女人不能苛啃自己”的‘理论’是谁兴起来的。
那话说得一套套的,就算他这个大老爷们头一次听说的时候都把头点的跟瞌睡虫似的,结果后脚金招娣就翻天了:先是照魏腊月交的把全家的钱分成了份,一份非大事不能动还每年要添上一笔的什么“家庭备用资金”,一份是在年中作坊结算、年尾工分结算前均分到各月预留的钱,剩下的那一笔就是‘灵活’金。啥叫‘灵活金’,就是这群老娘们随便花的钱!
王胡子有心反对,可从他娘到他闺女,人家娘们个高高兴兴地就商量起要给家里添置什么来了,他跟两大儿连嘴都插不上。然后王胡子就发现媳妇考虑的可周全了,就是没给他留俩零花,他连买烟叶的钱都得偷偷跟小闺女借。
不止他家这样,就问屯里哪个汉子不是这样的?魏腊月这小妹子既然能教老娘们怎么预留家庭备用资金,几个娃、娃上学、结婚、甚至买城里的工作大致需要攒多少钱,几个老人、老人看病、保养和大事需要多少钱,想生育的、想盖房的、想添大件的、预防什么意外、还有什么各种情况要预备多少钱……分门别类的列的清清楚楚,女人们还能根据自家实际情况计算出每年年底至少攒多少钱添备用资金里头将来才够用。那她咋就不能想一想男人们除了吃喝穿用,那兜里也得有几张毛票才行呢!
本来么,屯里妇女们都是苦日子里趟过来的,不管啥时候只会一味节俭,结果这几年日子好过了就总是被家人抱怨抠抠搜搜。憋了一肚子气的老娘们就跟终于寻到了脑子似的,当即就有人小心翼翼地试验这法子,结果除了老少爷们外,全家人都舒服了,老娘们心里还各种有底,她们知道将来家里哪几件大事要花钱,几年能攒足钱,一点不带慌的。
一个传染俩……没多久,就是最不会掌家的小媳妇们都做的有模有样起来,女人们嘴里还多了新鲜词叫“规划”。这一规划吧,财政透明了,吃穿用度都好了不止一个档次,唯独把爷们兜里从前能宽裕的背着媳妇喝点小酒打个小牌的钱透明走了,你还不能抱怨,因为全家就撒下你一个,爹娘儿女手里都按月给发小零花呢。媳妇为了你家都开始用丑的吓人的字记账本子写规划了,钱也没花外人身上,哄的老子娘眉开眼笑的,你还想咋地?
“……”王胡子一想到裤兜里乖宝用自己的小花手绢给他这个当爹的包起来的零花钱就心酸不已,向来跟魏家亲香、番五次给这两个妹子出过头的大哥没忍住又冲天翻了白眼。
魏春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特别促狭:“咋了,胡子哥?我嫂子又把你这月零用扣光啦?”
魏春凤说得又是另外一个大坑,还是全体老爷们给自己挖的坑,这不是年前那回老娘们买的太凶了么,就有不少男同志带头商量说要把财政大权拿回来,拿不回来也得分一半‘自由金’,不然迟早要被婆娘把家败光了,得到了可多汉子的拥戴。结果年底大会上老支书才慷慨激昂的展望完未来,让社员们各自回家过年吧,汉子们就上台把老支书抬下了主席台,十来个铁汉子跳上去把要求一说……好家伙,女同志们把河滩农场教孩子识字的那块老大的黑板都抬了上去,一条一条的驳斥汉子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那些理由,更不提谁提出的异议,谁家的婆娘在下头怼的那个欢实。
末末了儿,大获全胜的妇女们还特宽容特大气的允诺给男人们每月发零用,只是新添一条规定,除了老人,家里其他所有人的零花都得遵守规定,违反了某一条就要被扣钱,扣出的钱都攒起来归到备用金里;妇女们还特别明理的保证以后自由金的使用会由家庭所有人举手表决。
这听起来可好可公平了对吧?
其实真当实行起来真不是那回事!比如说规定里有一条饭前便后洗手、每日洗脚,违反一次扣多少多少零用钱,还有什么不能把鞋乱踢呐、不能当着孩子面说脏话啦、不能跟孩子搁一屋时抽烟……好像都是特别容易办到的小事,偏偏就是这些小事把男人的兜掏空了,甚至有的本月不够罚,倒欠零花钱的!孩子的小荷包也背当爹的卦,没从前那么潇洒了,也是一些如不能直接喝缸里没烧的凉水、没完成作业、到了点不好好睡觉、早晨起不来等等的小事。而妇女同志呢,相对来说对自己的要求其实是最严格的,什么不按时做饭,什么衣服没洗干净,什么没达成月度目标业余给老人孩子各做一双新鞋啦……而且男人们遵守的规定她们也要遵守,任谁也说不出来什么。
这就大大满足了一些个习惯抠搜不攒钱不好受的妇女们,高高兴兴地把从男人从孩子手里正当扣下的钱攒了起来,月月有进账月月有希望,心眼都开阔了。
当然,男人心疼裤兜子之余,也更具体的看清了媳妇的不容易,他们从前少有注意家里还有这么多活计的,要知道女人也要每天上工赚工分的。尤其一些个曾嫌过屋里人工分赚的少的男人更没话说了,原来是人家没给计较过,当面鼓对面锣的一一摆出来,女人干的可不比男人们少。
王胡子斜了魏春凤一眼,又瞅了瞅魏腊月厚衣服裹着不太吓人的肚子,皱了皱眉头:“你嫂子先前还说你这胎辛苦、脚肿的厉害,咋还往出跑?”
金招娣新纳的鞋底子就是给魏腊月坐的鞋,鞋特地做大了圈,底子上钉一层韧猪皮,另一面续上厚厚的棉花弄的宣乎乎的,鞋面倒是做的薄,预备热起来前让腊月的脚松快快的穿。
周亮那次伤的太重,要是没有林星火他就瘫了,本来乡里的老话就说大病大伤后的一年里不好要孩子,后头又看到金寡妇给陈来福生的那娃弱成那样,吓得小两口更是好几年都没敢要孩子。还是魏春凤这个当姐的悄悄拉了林星火私底下问过周亮是不是好全乎了,才给他俩吃了颗定心丸。这不嘛,身体没毛病的小两口在停了特意找林星火开的避孕草药后,腊月没多久就怀上了,但兴许受小仙姑的福泽把身体养的太好了,一胎揣了不只有一个。去年十二月里魏春兴终于很肯定把出了脉,确定是个!
胞胎呐,这些年听说的也只有小盒子沟那一家!当初还是魏腊月给奶奶讲的,说小盒子沟好容易把胞胎养活,就因为村里送去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的知青攀上高枝进了城,使得村里没有医生,结果大娃被弄到鼻子里的豆子活活憋死了。当初魏奶奶就是用这件事帮林星火争下了赤脚医生的名额,但这会子仅剩的亲人一个肚子装个娃,还是把老太太吓着了。
前两年魏春兴把父母留下宅基地上屯里给盖的那两间砖瓦房交还大队,换了南山脚下更大半亩的宅基地,守着姐姐外甥女过起了日子。当年周亮在风电组上给屯里立了工,还自学成了不咸屯的电工,他落户满一年时大队部按规定给他分宅基地,先前周亮跟媳妇和奶奶商量过后,将宅基地选在了南山脚下,跟魏春凤做了邻居。自此,魏家姐弟妹、也是一门心思跟着林星火的家就在南山脚下扎了根。
但魏腊月那处房子盖好后并没搬过去住,周亮这个孙女女婿挺有心,还是守着奶奶过活。这次魏腊月一胎怀仨,魏奶奶撵着赶着把两口赶到了这边,她老人家心里是挨着小仙姑才能安心,即便林星火不在,旁边住着跟着小仙姑学了好几年的侄孙也能中点用。
当然,她老人家也跟着搬了过来,只要魏腊月在家,那不管做什么都要留一只眼珠子黏在孙女身上。这么大年岁了,魏腊月睡午觉老人家都要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守着。上次陈来福家夜里不消停闹得腊月大晚上醒了盹,魏奶奶新仇旧恨一并涌上来,让不好出面的侄孙女守着,小脚老太太旋风似的就冲到陈家老屋,把正抱着儿子嚎啕撒泼的陈老娘扇的嘴角都破了,当着众人的面,骑在陈老娘身上打,那叫个痛快!
这都是魏春兴写给林星火的信上没好意思提的。需知老太太可是识字的,虽说裹小脚是封建糟粕,可在魏奶奶小时候能把脚裹得又小又尖非得是大户人家不可,这么知书达理一辈子的老人家骑在人身上挥以老拳,那当真是气急了。对于陈老娘这种拿撒泼无赖当武器的泼妇,还就得魏奶奶这样名望高成分好的老太太治她,反正被堵在村口的林星火是见识到魏奶奶的威力了。
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把林星火蹲到了,儿子的腿眼看有救的时候,陈家老家雀俩连拱带爬的蹿进人群就要求林星火救命。
住的近便的长虫娘当仁不让,拉上她的好搭档虎子奶奶张开手臂将人拦住了,见陈老娘不甘心,长虫娘就说:“是不是还得请魏奶奶来,你才会干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