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火就坐着领胡拉的架子车去看望荣师伯。
荣师伯这两个月搬进了一处安静的疗养所, 据说是前清某位翰林的宅邸。地方虽偏,但屋舍颇有江南玲珑之风,不似北地规整紧凑的四合院, 三三两两的小屋子散落在园中各处,水渠拱桥和游廊曲折串联, 倒是个特别适合幽居的所在。也正是由于这种格局,不怕住在里面的人离得太近互相串联,所以才选了这处作为“疗养”之所,只林星火知道的,就有七八个有名有姓的干部被‘安置’在这里。
最近风声愈紧, 此处的管理却愈加宽容有人情味了。无需住在这里面的聪明人点拨,像林星火这种对时局不擅长的小辈也踅摸出味儿来了。
尤其这回林星火赶着牛车到了这边, 那位经由看管小三合院的老马搭上关系的卫官长唐全力还从办公室出来跟她说了话:“现在允许一位子女搬进来照顾老领导们,荣老……不然你这边出个人?”这意思就是他愿意通融,可以出证明给林星火,不管是一张纸还是一个电话,反正落到林星火手里就是一个宝贵的回城名额——林星火本人还是个知青呢, 挂着大队业务员的名义暂时留下的。
荣老长子早逝, 如今只有一幼子在南边当兵。这几年南边邻居不太消停, 他所在的那个军已经处于备战警戒状态,别说把荣清行调回来照顾老父亲, 就是荣伯岑这会没了, 荣清行也不可能回家奔丧。
往日幽静的园子门口多了不少面容憔悴却带着笑容的人, 有男有女,有风尘仆仆的中年人,也有穿着鲜亮的大院子弟。
“我得问问师伯他老人家怎么安排,”林星火等人检查完东西, 从牛车上抱下一个脸盆宽的筐子,“这是雪省老家寄来的果子,放了一冬了眼见存不住要坏,麻烦您给分分,大家都辛苦了。”怕是师伯那边没说通,所以才到自己这里卖好来了。不过她用不上,也不愿承这种人情。
这会虽然入夏了,但苹果、梨这种北方常见的水果还没到熟的时候呢,桃啊杏啊倒也有早熟的,但这年月一切都是供给制,尤其京市这种大城市,没到那级别的京市人想吃过鲜果子也不容易的很。就算是秋天瓜果下来的时候,但凡街道供销处进了果子,那内部的工作人员就能包圆大部分果子,放出去卖的那些反倒是小头,还得被举着票证的市民们抢破头,是以靠运动爬上来的唐全力这种中不溜的干部也稀罕果子稀罕的紧呢。
近十年搞运动搞得极大的破坏了生产积极性,那物资的缺口是越来越大,尤其是现在当权派的根基动摇,他们下边的人心已经从抓不住的“权”“名”转向了“利”。最实在的好处就是物资了。
也不怪唐全力都愿意主动示好了。
旁边有那种送家人行李过来还没走的看见了,犹豫的凑上前打听:“这是哪个公社送来的补给么?我们能买吗,我家这个月的副食票还没用。”买了就能送进去,也让老爷子吃口舒心的。
唐全力居然也给这些人笑脸,和气地替林星火解释:“她也是家属。”
还安慰人家:“就算有家属住进来照料领导了,其他家人还是能一礼拜过来看望一回。”那些人的眼登时就亮了,先前还怕送个亲人进去搞不好再陷进去一个呢,结果真不是,他们下个星期还能再来呢。那还怕什么?
林星火跟众人点点头,轻轻拍了车轴一下,领胡就慢悠悠的拉起车子进去了。
“这是谁家的孙女?怎么还有牛车?”这会的牛马不管在城里还是乡下,都是集体财产。这些骑自行车的人可不敢小看。
“我咋不记得谁家有在附近公社插队的孙女呐?”背着大问题都能把孩子安排到京城就近的村子插队,那能耐小不了。
“许是荣部长?”他们这几家的老爷子那都在这疗养园子里住了好几年了,最近只有那位荣老先生是今年才搬进去的,前几年这位虽然也不好过,但到底没被拉下位子。他有实权,安排这个不费劲。
“荣家没孙女!”有知情人斩钉截铁的说,荣老头就两儿子,大儿子没后,小儿子的年纪生不出这么大的闺女。
“可怜呐。”
“都不容易。”
大家叹息,倒没心情去议论那架子车上的东西了。
唐全力早进屋了,他虽然愿意给好脸了,但也是穿着四个口袋干部服的人,不能太掉价——这里头住着的人年纪可都不小了,谁知道以后有几个能起来的。
这里看上去环境挺好,但临水的屋子其实对人的健康不太友好,尤其是北方的中老年人。林星火耳朵灵,走在弯折的路上能听到那一丛丛的小屋子里的对话,这都快进七月了,好几个在此疗养的老者居然还离不开被子。没有棉被捂着,胳膊腿就疼的让人睡不着觉。
“师伯,您别动,我来弄。”刚到靠内的两间小屋,荣伯岑就迈着大步迎出来了,显见的刚才就在屋里等着呢。
“怎么又带了这么些东西?”荣伯岑皱着眉头,他跟方师父不一样,方师父拧眉的时候仍带着些戏谑潇洒,□□师伯一皱眉头就特别严肃,说的话也绝不是客套话,那真就是需要小辈回答。
但荣伯岑最大的软肋就是他师弟,这么个板正的人听师侄说“我师父说您可怜,吃了半辈子的食堂,现在好不容易一星期能吃这么一顿家里人做的饭……还有这些东西,都是师父拾掇的,让给您送来。”也不得不露出无奈的神情,虽然深知仲勤性子惫懒,这么井井有条又考量周全的行李绝不是他能收拾出来的,但荣伯岑确信那风凉话是师弟说的。
荣伯岑摸摸师侄的头,心疼这孩子被不靠谱的师父支使的团团转,她才这么大,寻摸这些东西可太难为孩子了:“别听你师父胡说的话,我这里什么都不缺,顾好你们自己就成。”
有好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这个在京市的疗养所就算宽泛些了,那也是无时无刻都受着监视的。明面上看林星火是自己挺自由的坐着牛车就进来了,实际上那一路盯着她的眼睛就没断过。所以那些好不容易有子女陪伴的老者才只说些身体的话,连家里具体境况都不敢问。
林星火也是如此,她虽然有无数法子可以隔绝声音,但却不能施展在这里,只能在不太出格的情况下尽量往这边搬东西,用实际行动表明她和方师父真的过的挺好的。
□□师伯却误会师弟和师侄是将好东西都省下来,送到他这里来了,更加忧心他在劳改农场受了这些年罪的师弟的身体。师兄弟分离十年,他也就在方同俭刚回来时远远的看了一眼,那一眼疼的荣伯岑睡不着觉,仲勤脸色差的可怕,瘦的只剩个架子……唯一可慰的是从师父师娘身上传下来的风骨犹在,那双眼睛尚未浑浊仍有清光。
“师伯,水边凉快,在席子上铺一层单子吧。”林星火麻利展开厚实的粗布铺在发灰断条的旧苇席上,这布是才学织布手不熟的时候织的,稍微硬了些,倒正适合夏天铺床。
另一边荣伯岑已经将一床崭新的竹席搬到牛车上,还有两身新发的干部服,两身崭新的绿军装。“烟就不给你师父了,师伯自己留下了。”统共也没两包,荣伯岑烟瘾大,卷烟也不是啥好玩意,就没给师弟带上。
竹席和干部服是荣伯岑自己的待遇,那绿军装却是他专门跟人换的,里头还夹着一小块碎花的的确良料子,“这两件有点大,师伯不如你手艺好,你自己改改。”荣伯岑发妻三十多年前就没了,这么板正严肃的人自己练出了一手缝补的好手艺,林星火听方师父说师伯从前捎给他的衣服都是自己动手改的做的。
“这坛子酱菜我留下了,其他的你带回去。”他将一包袱黄面馒头又给放回了车上,看起来跟玉米面蒸的似的,其实都是用白面和着南瓜做的,弄得黄澄澄的样唬人的。好吃那是真好吃,但自己粮本上每月就那点精粮,本来将粮本给他们是为了让师弟师侄吃好点补一补的,星火丫头总是换着法儿又给送进来。
上回是加了一点高粱面的带糖心的‘黑’馒头,上上回是宣软的当间夹着好些枣肉的‘黏窝头’……也不知道星火丫头怎么就会这么些花样,偏还弄得人看不出来。但有了经验的荣伯岑直接把包袱拎上了车。
“这竹席先给你师父,等师伯下回弄个花布边的给你。”仲勤爱竹,如今不能给他种竹子了,好在竹席还能弄到。
林星火心里酸酸的,荣师伯节俭的很,他那床破苇席都毛的扎人了,“您别麻烦,家里真有。”
“好孩子,听话!”荣伯岑将新发下来的工资全塞进林星火的口袋里,他是真不放心让这么个孩子在外头扑腾,且师弟那身体,万一……有钱才能救命,他有心提醒一句“莲池”,但又害怕害了孩子。
荣伯岑有些后悔,他就不该学师父师娘,没事捣腾那藏宝于池的事干啥?还不如存着工资,这会要是能一把给出万把块,师弟和孩子有钱傍身也能多点底气……
荣伯岑已经打了申请,申请先预支几个月到一年的工资,能预支多少就多少。这事可给他原单位难为坏了,单位是能够预支工资,而且还不难办,只要员工自己跟出纳说好就行。但这也得是荣伯岑还在岗位上才行呐,虽说他现在工资和各种待遇都照发,可以后谁说得准,万一咯嘣彻底下放,那可就是一笔坏账了——荣伯岑工资级别可高呢,一年工资都快五千元了都,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偏偏这位现在名义上仍旧是部里的一把手,那帮子夺权的人再蹦跶,头顶上的牌子仍旧是“临时领导小组”,只要临时的帽子不摘,荣伯岑就仍然是部长。荣伯岑虽然严肃,但性情正直,处事手段也仁厚,他那起子老下属碰头商量了几回,决定咬咬牙先预支给领导半年工资。而且出纳还将那张特别的申请表给烧了,这就是大家要一起扛的意思。
半年也两千多呢,他们这也不是盈利的生产部门,而且还是运动兴起后整的最厉害的清水衙门,转圜了俩月,才在不惊动外人的情况下将这笔钱弄好。
可这时候,随着一代伟人的落幕,形势已然大为不同。
荣伯岑率先从翰林故宅改的水榭疗养‘康复’,而小三合院外的站岗人员已经撤了一月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