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桑石勒对视一眼,都知道陈*元达所言虽然有耸人听闻的成分,但所言未必没有道理。他二人造反多年,杀戮极重,早就成了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无论有没有匈奴汉国的指令,迟早都要起兵与朝廷一决胜负。只不过因为去岁公师籓事败,两人自觉兵力不济才暂时隐忍罢了。
并州刺史刘琨麾下大将陆遥来邺城,绝不会是为了游山玩水。如是两地方伯之间正常的公文往来,遣一文官即可,何至于令大将出马?要知道,那司马腾以车骑将军之尊都督邺城诸军事,原本就有协调河北各路军镇的职能。晋阳军新破匈奴汉国,锐气正盛。万一两藩携手,晋阳之兵挟力克匈奴的威风大举东下,则河北局势定然丕变。汲桑和石勒都承担不起这样的风险。
因而,陈*元达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如今最好的选择,莫过于抢在晋阳插手河北之前,起兵!
石勒凝视着汲桑,露出询问的表情。
陈*元达察言观色,又道:“还有一事须得通报两位得知。早在数月之前,我已遣精干人手潜入邺城,贿赂收买城中守军。若两位将军决意起兵,邺城上下虚实,我可一一告知二位,邺城三台之固,我亦可信手除之!”
“哦?”汲桑眼中寒光闪烁,似乎已然意动。然而石勒却并无表示。他把玩着手中酒盏,离席而起来回踱步,露出深思的神色。陈*元达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来回踱步的步数从来不变,每一踏步的距离也绝无差异,仿佛是用尺子仔细量过。
过了半晌,石勒才停下脚步。他凝视着陈*元达,慢慢摇头道:“陈侍郎,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以为,眼下不易妄动。”
陈*元达不禁微怒,他是汉王刘渊布衣之交,举凡军国大事无不参与,虽然官不过黄门侍郎,所到之处,谁不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元达公”?如今自己代表汉王来这穷山深泽,可说是给足了这伙河北贼寇颜面,这石勒竟敢当面拒绝自己的要求,着实无礼。
心头这么想着,他面上并不体现出来,只是平静地问道:“君侯何出此言?”
“大当家与石勒既受汉王册封,便是汉王的臣子,汉王若是有意,只消一声令下,我们立即起兵与朝廷作战,绝无二话……但陈侍郎却何必撺掇我们去攻打晋军重兵所据的邺城?纵然陈侍郎手段通天,能够收买晋人,可邺城数万驻军总不见得尽数被收买了。万一事有不谐,如之奈何?难道……”石勒微微眯起双眼:“难道在陈侍郎眼里,我们数万弟兄,都是死不足惜的棋子?”
此言一出,陈*元达便知匈奴汉国的图谋早已被石勒看破。想要说动这批贼寇为匈奴汉国出力,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那汲桑固然勇武强悍,是草莽中的英雄;这石勒更是心思缜密,绝非用言语上的诡计所能打动。看来,若没有实质性的承诺,此番潜来魏郡万难有所成果了。他心思急转,口中却哈哈大笑,借以拖延时间。
过了许久,汲桑已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陈*元达这才慢慢开言:
“汉王殿下自元熙二年即位改元,至今已有三年了。这三年来,虽然屡次杀得晋人闻风丧胆,汉国的疆域却始终局促在并州一地,不能伸展。这样的形势,两位自然都看在眼里,我也无意隐瞒。但两位看来,这究竟是为何呢?难道是因为我匈奴汉国的将士不够骁勇善战么?是因为冒顿单于以来数百年积累的威望不够崇高么?”
“你们匈奴人拿晋人没办法,我们也杀不出个结果……”汲桑往嘴里丢了快肉骨头,咯吱吱地嚼着:“就因为晋人的兵力太多啊。好不容易杀败他们几万人,不知从哪里又调过来几万人。简直和割草一样,割了一茬还有一茬,总也割不完。”
张口闭口“你们匈奴人”“我们”……这厮竟是浑没有把自己当汉国的下属看。陈*元达眉头微微一跳,强忍着没有发作起来:“石君侯以为呢?”
石勒缓缓地道:“我石勒原本只是个贫苦羯奴,全赖汲大当家搭救,才能够纵横快意,不受制于人。然而,这数年来虽说厮杀的痛快,也忍不住时常考虑,这马背上的日子何时才有个了结?”
“嘿,石勒你想的太多。这天下之人哪里杀得尽,要什么了结?”汲桑噗地喷出一口嚼不烂的筋肉,冷笑着打岔:“便是这般,闲时喝酒吃肉,兴起拔刀杀人,痛痛快快便是最好!”
石勒苦笑道:“勒不过一凡夫俗子,哪里及得大当家的神勇?只能为大当家分担些琐事,多想想那些鸡毛蒜皮。”
他转向陈*元达继续道:“石勒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但也曾听人谈说天下大势。这大晋居四海之中,辖有十九州、一百七十三郡国,地域辽阔,方制万里,户口数以千万计。我们这些局促于湖泽密林的贼寇,不过是这庞然大物身上的蚊蝇而已。如果连大单于都对之束手无策,我们这些胸无大志的厮杀汉子,就更没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