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鲜卑西部与并州的盟约,绝非空口虚言,而是真正的兄弟之盟。一年前,越石公轻骑入并收拾残局,麾下兵不满万,城只晋阳,面对的敌人则是拥十万之众威逼洛阳、隐有移鼎之志的匈奴汉国。越石公所面临的局势,说是风雨飘摇毫不为过。而这时候,猗卢的拓跋鲜卑西部也被禄官压制到了势穷力蹙,各支附从部落几乎分崩离析的地步,猗卢为了谋取外来力量的援助,亲身潜往晋阳面见越石公,这才达成了互助盟约。
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两个弱者的盟约,似乎也很快将会变成两个失败者的盟约。但越石公和猗卢的能力,都超过了他人的估计。之后的一年里,并州与拓跋鲜卑西部联合作战,取得了辉煌战果。在南面,他们击退了匈奴汉国的大军,将太原、上党、新兴、乐平、雁门五个郡国牢牢掌握在手,而将曾经煊赫不可一世的匈奴人压迫到了地域狭促的西河郡以南,这个成果,没有猗卢那三万鲜卑精锐的支持是绝不可能实现的;而在北面,猗卢能够击败各路对手,登上梦寐以求的大单于之位,也仰赖于并州大将卢昶固守盛乐,将数万敌军碰得头破血流。
同样都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并州和拓跋鲜卑西部,形成了两者彼此需要的同盟。但现在,显然,两家都需要认真权衡:这个同盟还值得维系下去么?即使维持下去,盟约双方的关系还会象原来那般牢固么?双方的地位,还会如之前那样平等么?
拓跋鲜卑对晋阳政权已经没有任何需要。西部大人猗卢成为了整个拓跋鲜卑部族联盟的大单于,哪怕拓跋鲜卑因为此前的动乱而元气大伤,但其实力依然远远凌驾于并州半壁之上。从在晋阳政权的角度出发,太过强大的盟友,反而就可能成为威胁;因此,为了整个北疆局势,无论是晋阳还是代郡都必须阻止拓跋鲜卑的势力继续膨胀。陆遥出兵坝上草原,虽非出于越石公事先授意,却符合越石公压制拓跋鲜卑的意图。
但这必然会引起猗卢的反弹。猗卢绝不可能容忍鲜卑人的牧场落在晋人手里,更不可能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向晋人屈膝的大单于。如果拓跋鲜卑与己方彻底决裂,这又是已然千疮百孔的大晋朝廷所无法承受的。
在猗卢大获全胜的时刻,恰恰是拓跋鲜卑与晋阳的关系最微妙的时刻,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温峤毕竟曾在弹汗山上誓死维护猗卢,这一层用彼此私人情谊所张贴起的薄纱,暂时没有人愿意去揭破而已。而陆遥在坝上草原的军事行动,犹如一柄长刀斩落,生生将那面薄纱挥作两截。
此刻猗卢既然发难,稍有应对不慎,就将会带来可怕的后果。温峤将那卷轴上上下下地看了两遍,心思急转,索性敞开了道:“坝上草原虽然丰沃,与万里北疆想比,不过区区一隅而已。大单于要问的,岂止是代郡陆遥的行动?其实您心最想要了解的,是今后该如何与大晋朝廷相处。”
猗卢深深注视温峤一眼,退后了半步。对于这位并州谋主,他始终保持着足够的敬意。无论是昔日在晋阳城用数十把强弩击杀鲜卑勇士,还是在弹汗山上力阻禄官,都显示出温峤确实是有勇有谋的非凡人物。既然温峤愿意开诚布公,他也不愿过于逼迫。但这位鲜卑大单于虽然未必像晋人的风流名士那般辩才无碍,思路却清楚之极,并不轻易跟上温峤的语意:“既然温长史以为替我说出了心里话,索性由阁下一并作答如何?”
温峤慢条斯理地将卷轴收起,淡然道:“元康以来,洛阳朝奸邪迭起,遂使四海纷扰、皇纲解纽,宗室诸王各自图谋权位、彼此麾兵攻战。数十年间原板荡,又有羌氐诸胡作乱,国势岌岌仿佛汉末。当是时也,就连衰微百年之久的匈奴人都敢于觊觎神器,以拓跋鲜卑之强盛,怎么可能长久地安于在草原上放牧呢?”
拓跋鲜卑自从力微之后,历代大单于都采取对原朝廷恭顺的策略。魏晋两代期间,都聘问交市,往来不绝,猗卢及其兄长拓跋猗迤也继承这一政策。但温峤突然指出猗卢心怀异志,这句话真是如炸雷在耳边响起一般,震得猗卢倒吸一口冷气,猛地瞪大双眼。潜藏在心多年的雄心壮志,竟然就被温峤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他虽不畏惧,却不能不徒然生出狼狈不堪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