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浚在北疆多年之所以能够慑服胡族万千勇士,非只依托和亲手段。他是当时高门贵胄少有的具雄武之风者,麾下又有诸多能征惯战的将士;哪怕不论胡族骑兵,幽州军本身也是第一流的强兵。然而,幽州晋人所组成的军队已经在濡源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尾随王浚逃回蓟城的残兵败将,只有区区数百而已。
一朝丧尽的数千名精锐将士,几乎占据了幽州晋人军队总数的四成,绝不是轻易能够弥补的损失。为了迅速补充兵力,王浚曾经考虑过征发燕国、范阳国两地的豪族部曲从军,但因为担心引起地方的剧烈反弹而止。可是,若转而从胡族部落招募的话,又恐怕段部、宇部几个大部落的渠帅在军影响力过于膨胀,最终尾大不掉。
那场失败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可王浚还经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坝上草原纵马而逃的狼狈与恐惧。每一次,他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吴郡小儿逼迫到如此窘境,可残酷的现实却不断提醒他,曾经强大不可一世的幽州幕府确实因为这次失败而动摇了。
这动摇并非源自于根基浅薄的代郡。代郡毕竟只有区区弹丸之地,他们的力量是有限的。全据坝上草原和代地,这就已经是代郡军的极限;在相当时期内,王浚不认为自己需要担心代郡的进一步动作。真正使王浚戒惧的,是来自于各部胡族因为此次失败而产生的疑虑,来自于胡晋两族的将士们在这次失败产生的裂痕。
段部年轻的继承人、在濡源之战实际指挥幽州军的段疾陆眷逃回幽州后,并未随军进入蓟城,而是立即返回了辽西郡的治所令支。不知道令支城里那老谋深算的辽西公段务勿尘将会有怎样的决断?虽然段务勿尘娶了王浚的女儿,但王浚已不认为这个女婿会与自己同心同德。
宇部的首领们同样也没有回到蓟城。宇部的将士在坝上并未捞到任何好处,反倒是与鲜卑未耐娄部两败俱伤,如果是先前,王浚会满意自己在东部鲜卑各族之间制衡翻覆的手段,但现在……如果宇部迁怒于自己的话该当如何应付?王浚却时常忧心这个问题了。
这两支鲜卑强族的表现,不仅给王浚带来巨大的尴尬,也很可能将会影响到其它附属部落的去就,进而使得幽州军赖以威震天下的军事体制逐步瓦解!
想到这样的结局,王浚不寒而栗。他强迫自己振作起来,采取有力措施扭转局势。所以他才会在濡源失败后,不在上谷、广宁二郡与代郡军正面对敌,却抽调兵力南下,试图从相对较软弱的冀州捞取便宜。
在王浚看来,忙于应付石勒贼寇的丁绍没有与幽州军抗衡的胆略和决心。幽州军必能在冀州获得兵不血刃的胜利来提振士气和信心,更能够获得相当规模的土地、人丁和财富来安抚在濡源之战实力受损的胡族酋豪。
那些胡人的眼从来都只有利益。只要幽州能够给予足够的利益,无论段部还是宇部,很快就会如过去一样紧紧跟随在后,任凭驱策。一旦将诸部胡族稳定下来,再着手收拾那吴郡小儿也不迟。
但方勤之说出的情报却使得王浚发现,自己的想法未必能够实现,而幽州面临的危险远比预料的更接近。
说起来,刘琨其实与王浚乃是旧识,两人在诸王争权乱战末期,同属于支持东海王的派系,彼此有几分交情。去年年初时,刘琨能够战败刘乔、石超、吕朗等成都王麾下名将,靠的还是从王浚手借来的八百突骑。
但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的互助只不过因为彼此利益共通而已,到了眼下,王浚却万万不能坐视刘琨的势力在北疆膨胀起来。刘琨极具武才略,非同小可,去年初到并州,就力挫匈奴汉国大军,稳定了朝廷在并州北部的统治。兼之又得拓跋鲜卑相助,假以时日必是一方强豪。刘琨的兄长刘舆,更是东海王幕府极受重用的谋主之一,在洛阳朝廷也有相当的影响力。并州依托刘舆的支持,再与代郡合流,则很可能将会取代幽州在北疆多年来营造出的强势地位!
到那时候,如果刘越石有意再进一步……王浚简直不能再想下去了。这些年骄横跋扈的行事作风,为王浚树立了太多的敌人。不用多想,一旦幽州失去威势,他立刻就会成为群狼所觊觎的目标,成为无数人期望踩上一脚的踏脚石!
王浚霍然立起,那种因为击败自己的敌人是刘琨而非吴郡小儿的微妙满足感,突然间又被巨大的紧张感取代。
他一遍遍地对自己喃喃自语,同时下意识地在厅堂上往来乱走,甚至踢飞了身前的案几亦不自知。
绝不能容许并州与代郡接连一体!绝不能!绝不能!绝不能!
这个念头充斥在他的脑海里,仿佛成群的鸟雀不停地盘旋、回转、飞舞、聒噪,最终将他全部的精神都占据。他清楚自己必须有所动作,却一时没有可行的途径。而毫无头绪的混乱思虑,渐渐使得他头晕目眩。
“大将军,求您饶命啊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