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虽说近十余年里屡遭兵灾火焚,以致宏大雍容的风貌颇受折损;但洛阳终究是天下之,千载帝都所在。只要乱事稍歇,令人咋舌的巨额资财、世间精萃人物,依旧从大晋这庞然巨人的躯体各处汇聚,似百川归海那般地注入到心脏去。
那些死于刀兵饥馑的百姓,那些余烬未息的断壁残垣,瞬间就被人全数忘怀了。在洛阳,每日里引人注目的,仍然是那些耗费亿万的饮宴酬唱、玄理深邃的清谈辨析。又有令人**的脂粉香浓、任情随性的名士、恣肆癫痴的狂生周旋起伏于其,昏然不觉天下已成鼎沸之势,仿佛烈火烹油。
这一日,洛阳北部宫城里,正有场宴会延续到了深夜。
这场宴会并不在皇宫里那几座知名的殿堂召开,而是被安置在东宫北侧的一片园林。
此地有洛水引来的支流徘徊其间,两岸花树贴水密植,似锦繁花之后,隐约可见廊道顺水势曲折。廊道上以薄纱遮挡徐来之风,偶尔拂动金铃轻响,水声、铃声、丝竹之声、笑语宛然之声、裙裾婆娑之声混合一处,闲适之后,自有贵气逼人。
廊道尽处,是一座临水而建的水榭。这水榭呈船舶状,外观颇有奇趣,而辉煌灯火从窗棂间透出,直冲云霄;四周更有持戟甲士扈从,彩妆侍女环绕,托盘捧盏的青衣使者往来如梭。极清幽雅致的园林深处突然显出这般建筑,意境两厢冲突之下,便格外显得富丽堂皇,
水榭内部的空间非常开阔,数十名舞女正翩然游走其,极尽妍态。但堂摆放的席位不过三席,其一席还空着。
正一席上,一名半坐半卧的俊美青年单手支颐,怔怔地凝视着歌舞,偶尔应和着拍摇头晃脑几下,仿佛沉迷于声色的样。但如果仔细去看,则会发现他眉头深锁,双眼空洞,视线的焦点并不在眼前,早就不知投到何处去了,甚至就连一名美貌宫女上前斟酒的时候,他的注意力也丝毫没有回转。
左侧席上的宽袍士轻抚颌下短须,轻咳一声道:“陛下……陛下……”
原来那青年,便是当今的大晋天,建元永嘉的皇帝司马炽了。
士连唤了数声,皇帝才像突然被惊醒般猛转过头:“呃……宣则,是你唤我?”
被唤作“宣则”的,乃是皇帝为豫章王、皇太弟时的旧人、新任书监的兰陵人缪播。此人原是东海王的心腹部下,后来担任使节前往长安,说服河间王司马颙放回挟持的惠帝和宗室诸王,沿途契阔艰难,遂与豫章王深相接纳。东海王执掌朝廷大政后以豫章王为皇太弟,便出于缪播的举荐。然而世易时移,豫章王登极之后,与东海王的矛盾日趋深重,而缪播也因此与东海王相贰,这却是事先难以预料的了。
只听缪播道:“陛下,昨日凉州张轨遣使贡献;宁州治毛孟北来洛阳,求恳朝廷任命刺史。这些事足见皇威仍在、忠义之士仍在,微臣深为陛下贺……这才安排饮宴于此,还请陛下放宽胸怀,暂受声色之娱以慰身心,无须长为琐事困扰。”
说着,缪播双手捧起酒盏,向皇帝殷勤劝饮。
但皇帝却并未因缪播的言语而愉悦,他举杯虚应缪播,随即又陷入了沉思之。过了许久,才突然伸手向对岸某处一指,问道:“宣则可知道那是何处?”
水榭里灯光耀目,晃得缪播看不清楚。于是他起身向外走了几步,掀开珠帘探看。
淙淙流淌的河水大约三五丈宽,河对岸杂草丛生,似乎有一处小小的庭园。庭园未设院墙,唯有一道矮小的篱笆环绕。篱笆是用枝藤蔓遍就的,颇显粗糙,有几处已经垮塌了下来。这篱笆内外,没有半点灯火,非常阴暗,勉强可以看到里面有几处草堂横斜,形制很不规整,不像是高官大胄的居所,倒有些类似于洛阳城郊区的坊市。
缪播本人住在城南,鲜少往此处来,自然不知这个破败的院是何底细,只觉此地藏在众多亭台楼阁之间,十分突兀。他返身笑道:“微臣却不如陛下博闻,实不知那是什么所在。”
皇帝仰头饮酒,垂首长叹一声。
“都退下吧。”他吩咐舞姬们。顿了顿,又道:“再把灯火熄灭几盏,烟气熏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