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十二月丁亥日晚间,星流震散,天下可见。按刘向《洪范五行传论》所述,天官列宿,乃在位帝胄皇族、高官显爵之象;其众小星无名者,则代表众庶之类。因此,群星震散乃大大的恶兆,乃天下将乱、百官众庶将流移转死之象也。仿佛是与这个可怕的天象呼应,就在星流震散的次日,大晋万里疆域之内,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呼啸着挥洒而下。从关到原,平地雪厚盈尺,数十万、数百万黎庶黔首缺衣少食,号哭之声震天动地、冻馁者日以千数,甚至猛兽、禽鸟都大批饿死,还有闯入房舍与人夺食的。原本就濒于崩溃的大晋,遭到了来自上天的沉重一击。
这场大雪同样波及了河北,但相对来说远不如原那样严重。而冀州刺史丁绍又是当时少见的能吏,他在战乱之后迅速收拾政务,虽然大雪不止,但他利用尚未散去的州郡兵日夜不停地抢救库存物资、修葺危房、搭建临时棚舍,及至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等事,俱都尽心竭力。如此一来,年初时为躲避兵灾逃亡三魏地区的冀州流民们,反倒有冒着大雪回流的迹象。
如果说冀州百姓得以苟全性命于乱世;那么幽州各地与之相比,简直可以称得上小康了。这当然是因为幽州侥幸少受雪灾影响,也有幽州刺史祖逖的功劳,但入主幽州不到两个月的陆遥所部,亦在其起了意想不到的正面作用。
陆遥原本就重视行商的作用,领有代郡时,便大力扶持、鼓励商人往来冀州与代地之间,用代地的牛马、毛皮等换取铁器、耕具、粮种等急需物资,因此还特意抽调人手修缮了连接代地和冀州的白石山通道。此后,代郡又通过卫操的濡源晋人集团和方氏三兄弟的大型商队向幽州渗透,因此当幽州、代地和坝上草原三地统一在平北将军府治下之后,坝上草原有数之不尽的牛马牲畜、代地是农耕和水利经营的核心地带,而幽州有盐、铁、渔、林之利,三者互相补充、彼此需求,仅仅两个月的工夫,区域间的商贸就已进入爆发式地繁荣状态。那些幽州的世家大族们虽然普遍对军府抱有隔阂甚至排斥态度,但巨大的商业利益之下,又不得不与具有官商身份的方勤之、方勉之、方简之这三兄弟大谈财货互通、经营合作。凭借着由此而来的意外之财,幽州大族们在应对寒冬的时候,远比往年多了几分从容淡定。
另一方面,幽州的普通自耕农和佃户们,也因为代郡军的到来而受益。一方面,代郡军各部分占诸关隘要塞之所,不仅军粮大部自给,还携有大量牛马牲畜,因此对地方并无特别负担;另一方面,由于陆遥一向以来慷慨大方的习惯和公正的处事手段,使历次作战的丰厚犒赏从来都不会被各路将校截留;因此代郡军的将士们通常手头都颇有资财,绝非寻常穷当兵的可比。手上有了钱,难免就得改善改善,他们们每日里采买饮食酒肴之类,使周边负责支应的村社赚了个盆满钵满。由于事前将士们都得了吩咐,决不允许强买强卖,仗势欺人,因此甚至有贫民赶了几十里夜路,只背负着腌菜之类清晨售卖的。哪怕零星落些赏钱,在这隆冬时节已足够换得一家人几顿饱食。
数日前,平北将军府派遣大批吏员奔赴各地,大张旗鼓地宣布了将对有功将士分配田地、允许荫庇佃农的政策之后,更令得各地百姓一片哗然。只消立下斩首一级的功勋,便可以按照男一人占田七十亩,女三十亩,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减半,次丁女不课的法择取田地;而课田的税额,只有仅仅每亩八升而已……这可是大晋开国以来,都只存在于传说的善政啊,对于将土地视若性命、却又永远无法真正拥有土地的淳朴百姓们来说,这简直就像是老天爷发了疯病,往地面上洒金啊。
百姓一开始都在怀疑,天大的好事,怎么就落到了这群兵卒身上?这究竟是真是假?莫不是那陆将军胡说八道,用来骗那些蠢笨士卒卖命的吧。然而等了一两日,听出营采买的代郡军士卒们纷纷传说:有某位将军治下某军某队的某人,已经拿到了哪里的良田沃土;又有某位将军治下某军某队某人,因为作战特别勇猛,不仅获得田土赏赐,姓名还被军官上报到了平北将军府,只待陆将军看后,就要提拔成百人将喽。又过一日,当真便有军府下属的农曹吏巡行至此,开始审核当地抛荒的田土面积、肥力,登记高下录册。而紧跟在农曹吏身后那群士卒满面红光的样,那便决然瞒不过人了!
如此一来,百姓们顿时再无疑虑,而农夫自有生性精明的,急忙打起了小算盘。
孙瘸就是百姓之特别精细会算的一个。他祖上是冀州渤海郡的富户,汉末丧乱时家道落,祖先又被乱军所掠,这才迁居幽州,从此在北疆扎下了根。可惜眨眼三五十年过去,原先的富户已经彻底沦落成了穷迫农夫,到了孙瘸这一代,只守着两片破屋和西山下十几亩旱田过日。夫妻俩全靠替人帮佣,才勉强把几个孩养大。
哪怕如此,凭借着从祖辈口口相传而来的智慧,孙瘸始终自认为见识高超、远迈俗流。得知这个消息后,他立刻就贱价将半驼牧草发卖了,急冲冲地回家去寻了老妻商议:“那些代郡将士多半都是单身男,并无妻眷属的,因此就算得了田地,也没办法打理。但我家的二丫,可不正当嫁龄么?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那些田地实际上就落到自家手里,还找了个代郡军有身份的靠山,那今后就万事不愁啦?什么?唉,你这个老娘们儿,见识浅薄!兵户们虽然身份低点,但只要有田,就是生存的保障,何必计较那许多……好吧好吧,臭娘们儿你敢打我……轻点……嘶……别掐!这样这样,我们退一步来说,就算没法给女儿找一门如意的亲事,那些有功将士还能荫庇佃户呀!咱们花点心思,找个和善宽厚的士卒,与他好好说了,阖家投充过去当个佃户。佃户交的租税高也有限,无论明年收成好坏,总不至于饿死了吧……”
孙瘸算到得意之处,不禁仰天大笑,双手搓得老茧格格作响,想来当年曹公横槊赋诗时的志得意满,也不过如此了。谁知那老娘们儿实在是个碎嘴,没过半个时辰,就把他的精妙谋算传遍了左近村社。顿时无数人闻风而动,连夜商议,甚至不惜耗费了家视若珍宝的一点灯油。次日起身一看,阖村上下个个都挂了黑眼圈。
不过一两天之后,许许多多说和成亲的、意图托身投献的幽州民户,几乎把各处代郡军驻扎所在的门槛都踏破了。随着一块块无主的抛荒土地被切实划分到有功将士名下,一张张地契被郑而重之地交到新娶的媳妇手里,曾经被视为外来者的代郡军,瞬间就与幽州乡土乡亲们完成了牢不可破的结合。
这样的场景,与代郡将士们比邻而居,被监管着的幽州军旧部们自然是看在眼里。那些原本如犟驴一般抗拒平北将军府遣人整编的士卒们,顿时大感惊骇和茫然。男儿冒死从军本是为了功名利禄,眼看着代郡士卒所得如此丰厚,幽州将士们立即生出一肚的羡慕,更是嫉妒得好似百爪挠心一般难受。
这情况也大大地出乎当地豪族的预料。其实要论资财,地方豪右们莫不是经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积累,名下良田不计其数,未必就不如白手起家的代郡。问题是,一时间谁也不愿意狠心拿出家族私财来与代郡比阔,因而只能督促布设在军的喉舌们多多煽动,将情势搅乱。
“平北将军对代郡军的待遇如此优厚,对幽州军却严苛如俘虏,实在是居心叵测!那群代郡人和我们吃的不是一锅饭,长得不是一条心啊!这分明是不把我们幽州人当人看!我们定要争个明白!”蓟城郊外的某处营地里,一名幽州大族部曲出身的军官大声叫嚷。
围拢在那军官身前的有数十名精悍士卒。为首一人大约五十来岁,相貌有些衰迈了,脸上带着一道从上到下纵贯的可怖刀疤,翻起的瘢痕呈紫红色。虽在寒冬腊月,他也只披了件肮脏不堪的短袄,裸露出青筋虬结的粗壮双臂。这老卒翻着眼,看看那军官,吭哧吭哧地嘟囔了一阵。在他身后的其他士卒有的欲言又止,也有的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