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红日当空,空荡荡的前院之中,只见两个并肩坐着的身影。小北抱膝而坐,神色怅惘,汪孚林却在双手支着膝头坐了好一阵子之后,突然就这么平躺了下来。任凭太阳无遮无拦地照在他的全身。
要说他对于胡宗宪,还真的只是种种史料堆砌出来的印象。哪怕是在后世,胡宗宪这个人物也是很复杂的。一开始是大加粉饰的奸臣,渐渐有人承认胡宗宪抗倭确实有点功劳,但大多数还是靠戚继光俞大猷等人,就是比较贪,直到最后,一个瑕不掩瑜的抗倭名臣形象方才出炉,但还是有人持不同意见。可以说,对这么个人一直都是众说纷纭。而放在现如今的大明朝,已经死了应该有好几年的胡宗宪,评价起来就应该更复杂了。
因为胡宗宪当初是徐阶授意党羽办出来的铁案!
此时此刻,他抬起手对着那太阳光,突然开口说道:“你觉得,朝野内外,同情胡部堂的人有多少?”
“应该很多。当年茅坤茅先生曾经进京四处求救,却没能救下胡部堂。沈明臣沈先生奔走东南各地为胡部堂鸣冤,可连王世贞这样的名士都只能实言相告,他赋闲在家,兼且被徐阶压制,无法鸣不平,沈先生当初所到之处,无人不悲悯,却没人有办法真的捅破天去。”
义愤填膺地说到这里,小北陡然意识到汪孚林这个问题的微妙,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喂,你不会是想……”
“别会错意,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这翻案昭雪之类的事情,我区区一个小秀才,当然没有那样的能力。我只是问问。”
汪孚林眼角余光瞥见小北那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有些失落的表情,这才继续说道:“但是,我想,徽州那些官宦,乃至于那些缙绅和商人,对于这么一位昔日抗倭名臣,如今却遭到这样一个下场,肯定是心底意难平。否则,许老太爷不会在我面前提到这西园,更不会建议我应该过来看看。至于南明先生,你没看到这上头牌匾就是他亲笔题的吗?说到底,大家都有这么个念头,但缺乏一个契机。”
“可很多人都说,胡部堂是个贪官,你没听过这话?”
汪孚林斜睨了一眼小北,见她虽仍然侧脸对着自己,可眼神说明了一切,他就笑了笑说:“真的要说贪官,难道现如今正在广西打仗的殷正茂就不贪?首辅大人给军费的时候多说了,宁可拿二十万两给一个贪的,却不能让个不会打仗的窝囊废去糟蹋,足可见朝廷用人的宗旨。归根结底,胡部堂当然是贪了,可最要命的是,那时候严家父子倒台,他这个严党徐阶能放过?那时候沿海倭寇已经不成大气候了,而且抗倭将领都培养起来了,狡兔死,走狗……”
他这话还没说完,猛地就只见小北扑上前来,直接拿手掌把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又好气又好笑的他使劲扳开她的手,刚想说又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犯忌讳的话,何必这么紧张,可他很快就发现,小北根本不是为了阻止他这大逆不道的话,而是货真价实满脸紧张。他一下子意识到小丫头耳聪目明,恐怕听见了什么,立刻屏气息声,竖起了耳朵。果然,他也很快察觉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虽说没人挑明西园这地方是禁地,不能随便乱闯,可汪孚林很不愿意被人这么撞见,而且看小北的样子,显然也和他有相同的念头。于是,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背后那座正堂,当即戳了戳这个堵自己嘴的小丫头,用手朝那并没有落锁的正堂指了一指。小北最初还有些犹豫,可听到那动静似乎越来越近,她只能把心一横,移开手后一骨碌爬起身就往上跑去。当伸手去推门的时候,她满以为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谁曾想两扇门竟是无声无息地开启了。
汪孚林紧随其后进入正堂,等到门重新一关,他就感觉到仿佛一下子从白天进入了黑夜。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通气不畅的尘味,放眼看去,什么都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个轮廓,四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身旁隐约传来的粗重呼吸声。知道身边的小北恐怕比自己还要紧张,他本来还想安慰几句,可最终没有贸贸然开口说话。因为隔着门缝,他已经看到几个人出现在偌大的前院中。这时候,他不禁有些后悔牵进来的那匹马。
早知道宁可冒着其跑了的危险,随便找个地方先拴一下的,这样别人兴许不至于察觉到有人来。
“咦,这里也没人吗?看到后院那匹马,我还以为能遇到来祭祀胡部堂的同道中人。”
“这西园这么大,也许是错过了。但错过也好,既然是同道中人,未必要打照面。否则彼此遇到,有些话也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