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巡抚竟然被一帮打行中人逼得如此狼狈,汪孚林再一次对大明朝的市井流氓有了深刻的认识。幸好他今天只是适可而止,没有硬压地头蛇钟南风,只是敲打了这家伙一下,否则一会儿兴许就得面对几十号打手。而霍正和另一个老卒杨韬全都是金华府义乌农民出身,城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距离他们很遥远,跟着戚继光更是有严厉的军法管着,此时此刻听到这些,同样只觉得匪夷所思。
因此,在赵管事的再三请求下,众人没有继续在附近停留,而是往北新关的方向继续前行。此时夜色已经很深了,如果是在徽州城里,不但正在夜禁,还会有民壮巡行,犯夜的人十有八九会去坐班房。可此时此刻,这附近却是川流不息,人声鼎沸,让汪孚林几有重回现代夜市的感觉。而随着北新关渐近,他就发现大晚上店铺大开卖粮食的很多,可相比其余各处的热闹,这边却是门可罗雀,根本无人问津。他想了想便跳下马,只带着于文上前。
一家店铺前头摆着的都是碾好的白米,后头店里头还能看到几大袋敞开,同样是白米。汪孚林伸手拈了一把米看成色,随即信口问道:“这米怎么卖?”
大概是看到难得有客人登门,原本在这夜里枯守店面的罗康猛地惊醒过来,见是一个少年公子带着一个小厮,他却又有些失望。哪家城里的粮商会派这样年纪小的人来谈生意?而且看着像是读书人,说不定只是消遣自己。于是,他有气无力地点了点下巴,无精打采地说:“碾好的白米五十五钱一斗。”
“若是买一石呢?”
一石就是百余斤,三口之家够吃将近两个月了。听到这样的问话,罗康有些狐疑地扫了汪孚林一眼,却还是开口答道:“若是买一石,便宜些,五百钱。”
这个价格简直低到惊人,汪孚林清清楚楚记得,自己之前那一批粮食运到杭州的时候,价格可是在一石米一两五钱银子,就算铜钱兑银子的比率一直在上下浮动,也至少相差三倍。于是,他摩挲着没胡子的下巴,就这么沉吟了起来。见他如此光景,罗康懒得再敷衍,又坐了回去打算再打个盹。可就在这时候,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了阵阵喧哗。
“就是这边,就是这家店!”
无论是正在思量的汪孚林,还是正打算打个盹的罗康,又或者是于文,没下马的霍正杨韬,赵管事还有那随从,全都朝声音来处看去。见是几十个人气势汹汹,或抄着棍棒,或提着朴刀,直奔不远处一家店去了。顷刻之间,路上那些行人慌忙四散,就连霍正杨韬等,也被赵管事催着牵马躲避。就只见这几十个人直接把那家店给围了,为首的几个人冲进去便是一通乱砸,里头又是哀嚎又是求饶,可乒乒乓乓的声音愣是没停止过。
汪孚林看到之前敷衍自己的罗康面色铁青,牙齿直打颤,便低声问道:“敢问掌柜的,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还不是讹诈!”罗康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长长吐出一口气后,终于缓过神来,“这次这么多粮商运米过来卖,没想到杭州米价却跌到谷底,眼看就要蚀了老本,不得已我们才租下这些店面,希望至少能零散卖掉些粮食,可没想到这些天杀的打行隔三差五来勒索讹诈一回。要是不给,就是这么一大帮人跑来大闹一次。人家说你卖的米里头掺沙子,你就是告官也没人理。”
之前只是见了钟南风一个,赵管事虽然加以解说,但汪孚林到底没什么实感,此时此刻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又看到有人被从店里拖出来拳打脚踢,他方才生出了深深的心悸。眼见得那些或拿棒子,或背米的打手七手八脚从店里搬出来不少米粮,肩扛手提之后,就这么一哄而散,他对于这看似富庶繁华的杭州城,顿时生出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观感。可冷不丁的,那罗康又冒出来一句话。
“杭州城外湖墅这边总还算是好的,不至于闹出人命来,要是在苏州,这种家伙自己闹出人命不算,还会请讼棍赖到别人头上……”
汪孚林想到赵管事说的那场苏州大案,心中信了八分。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一声响厉的呼哨,不多时又是一阵大呼小叫。诧异的他再次转头望去,却发现这一次是刚刚打砸之后洗劫了那家店的打手们,被另外一群人给逼了回来。尽管两边人数相当,可先来的人有抢到的东西负重拖累,而后来的人却个个轻装,气势正盛。正当两边对峙的时候,他猛然听到了一个叫嚷声。
“钟南风,这是我们的地头,你敢越界?”
“你们的地头?啊呸!”汪孚林之前才刚刚会过的钟南风,此时此刻又神气活现地出现了,只是他换了一身短打,裤腰上别着一把朴刀,头上白巾包头,收拾得利落。他一手叉腰,凶巴巴地喝道,“这湖墅从来就没听说过真正划分地盘,谁的胳膊粗,谁的刀棒狠,那就是地盘!你们刚刚打砸抢的,是老子钟南风放风声出去要保的店,可你们非得犯了,就别想囫囵出去!弟兄们,抄家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