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东城黄华坊西北角的勾阑胡同、本司胡同、演乐胡同这三条胡同,因为有着教坊司,从明初开始就取代了西城那条元代有名的勾阑瓦舍一条街,成为了京师最有名的烟花之地。只不过,如今重头戏早已经不是没入教坊司,又或者在富乐院挂牌的官妓了,而是各式各样的青楼、勾阑院子、私娼馆子。每当春闱之年,来往这里的读书人常常是满身书卷气进来,满身脂粉气出去,尽管如今已经比那时候大为萧条,却仍不乏客人。
和唐时妓院扎堆的平康坊北里如出一辙,这里也同样是分着三六九等,那些身价高的头牌,甚至能有达官显贵私底下出条子请了他们去家中饮宴助兴——当然做出这种事的大多都是荤素不忌的勋贵之家,文官家里顾忌影响,当然不会这样明目张胆。至于那些官宦子弟,偷偷摸摸上这里来寻欢作乐的却不在少数,甚至还会有不少家里长辈是仇家的在这种地方碰头,除却少部分会大闹一番,大多数也就装成没看见了。
在京师这种地方,闹大了到了长辈跟前,那就不是小事是大事了!
正因为如此,这会儿一座精巧的二层小院里,几位年轻公子正在一个包厢中津津有味地听着一个妙龄女子弹曲。和大多数这种地方里头那些强颜欢笑的女子不同,台上那轻吟浅唱的秦三娘却是黛眉微蹙,面带愁容,唱腔婉约,颇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韵味。当然,这种韵味也不是人人都能够欣赏的,一曲终了,偌大的地方就只有寥寥三五声叫好,打赏更是零星几个。
抱着琵琶下来的秦三娘却并不在意,下台进过道时看见满脸寒霜的鸨母闵妈妈,她方才垂下了头。停步屈了屈膝的她本打算就这么默然通过,却不想闵妈妈冷着脸说道:“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是记着那个人?人家家里你也去过了,闭门羹也吃过了,几乎被人当骗子打出来,你还不死心?最初我怎么对你说的,这种地方就是逢场作戏,别以为到头来他会把你纳回家去!再说了,他这次回京,可是又扫下去三个平常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御史和给事中!”
“妈妈,别说了!”秦三娘死死咬住了嘴唇,好一会儿方才低声说道,“我早就死心了。”
“早就死心你还成天这幅打扮,唱那些没人听的调子!”闵妈妈猛地抢过了秦三娘手中的琵琶,作势要往地上摔,见其痴痴的也不喝止也不抢夺,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将琵琶往其手中一股脑儿一塞,这才低声说道,“这么多人里头,就你是我从几个月大一直养到现在,总把你当成半个女儿。你吃了这么大的亏,我不是硬拦着你求公道……二楼正南那个包厢知不知道?”
“嗯?”秦三娘微微一愣,随即脸色微微一变。
闵妈妈这才语重心长地说:“我刚刚听二楼西南那边包厢的酒客说,竟然能在这遇到张二公子,而且包的是正中那个包厢,若不是正好撞见根本不敢认,着实是稀客。我思忖,京城姓张的官儿虽多,但最大的就是内阁那两个,反正我是没见过,也不知道真假。不过,我刚刚路过正南那包厢时,还看到里头的人摇头晃脑,仿佛很中意你唱的曲子,你不妨去撞运气试一试。”
听到这里,秦三娘只觉得眼圈猛地一涩,等到回过神时,闵妈妈却已经从身旁过去了。她急忙一转身,再次深深屈膝行礼道:“谢谢妈妈!”
闵妈妈却是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直到了台前,眼看那个顶替秦三娘的姑娘已经开始献舞,她方才抱手而立,仿佛很不在意地往后头瞥了一眼。见过道上已经没了秦三娘的影子,她就抬起头来看着二楼那些包厢,见一个熟悉的影子果然犹犹豫豫出现在那个正对着台前的包厢前头,她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都一年多了,眼看人郁郁寡欢,她就忍不住想到一句古诗,叫什么为伊消得人憔悴。
“傻丫头,都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你就不怕我是诳了你去那儿伺候,到现在都是一点提防心都没有,唉!”
嘴里这么说,闵妈妈却依旧死死盯着楼上,直到抱着琵琶的秦三娘犹犹豫豫老半晌,最终还是进去了,她方才丢下了台上这位艳舞跳得下头叫好起哄不断的姑娘,自己也从秦三娘那条下去的过道走了上去,又从一条专用的楼梯上了楼。等到了二楼正南的那包厢门口故意路过,她往里头瞥了一眼,见这么久都只是勉强应付陪客的秦三娘依旧那副颦眉的样子,里头那几位公子却都还表现得体,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没敢再偷听,悄然退了下去。
而包厢中,秦三娘此时正陪在居中那位公子的身边,斟酒送菜,一应举止如同丫鬟无异。
若是换成了别人,到寻欢作乐的地方却遇着如此不知道眉目传情的女子,早就不耐烦了,可张甲徵到这种地方也就是统共三五回,对于那些身上全都是不知名脂粉香味,却还要硬往身上凑的女人很不感冒,身边这个唱得风雅,举止又很得体,更不曾浓妆淡抹,身上还带着一股檀香的女子却反而让他觉得比较轻松。几句对谈之后,今天陪他来的两人悄悄交换了一个眼色,竟是起身溜了。
不但溜了,而且等他们出了门之后,还对外头伺候的龟公打了眼色,须臾,包厢前头那一层轻纱就换成了厚厚的幔帐。
而留在包厢中的秦三娘哪会注意不到这光线明暗的变化!见张甲徵只是皱了皱眉,依旧旁若无人地和她说些唱词曲乐之类的东西,若是在没遇到从前那人之前,也许她会不知不觉倾心于这种贵介风度,可此时此刻跪坐在那儿的她却忍不住将藏在袖子里的两只手掐得生疼。眼见张甲徵仿佛喝酒喝得不少,渐渐玩弄着她耳畔一缕乱发,声音也仿佛渐渐粗重了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鼓足勇气问道:“适才听外头酒客说,公子是张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