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二十出头的汪孚林确实比面前的五个人大多要年轻,但上一科三甲传胪,游历辽东救回来数百汉奴,巡按广东则剿灭招抚了海上巨寇,两次回朝都造成了科道言官如同被割麦子似的落马,他自己当初散布灾星名声,别人还嗤之以鼻,可如今他确确实实已经凶名在外。至少,这会儿拜见他这个掌道御史的五个试职御史,不论是为了第一印象,还是为了日后的评语,在报名自陈的时候,全都赔足了小心。
山东黄县王继光、广东南海王学曾、四川巴县汪言臣、南直隶常熟顾云程、山西太原马朝阳。这便是此次调来试职广东道监察御史的五名新进士。
这年头虽也有人事档案这种东西,但那都是保管在吏部的,汪孚林之前也就只知道姓名这种最简单的信息,连籍贯都没有。然而,如果他是后世某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神人,此刻听到这五个名字和籍贯时一定会大惊失色,立刻嚷嚷这活没法干了。
因为,在这些人当中,有历史上张居正死后上书弹劾,尝到甜头之后屡次把炮口对准朝中大员的王继光,有被万历皇帝骂作是邀名沽直的王学曾,有养了两个著名东林党人的儿子,其中一个还是东林六君子之一顾大章的顾云程。至于剩下的其余两人,一个官至广东巡抚,一个官至布政使,也并非无名之辈。
可眼下汪孚林自然不知道,中华历史五千年,他能够记住的,也就是那么几个特别有名的人而已。甚至于就连历史上弹劾又或者谏阻张居正夺情而被廷杖的家伙,他除了一个邹元标,其他都不记得名字,自然更谈不上提早疏远又或者亲近。所以,他此时对五人当中唯一谈得上熟悉的,大约也就只有王学曾了。
原因很简单,去年他在广东监临乡试的时候,因为前十的名次问题,正副主考以及一群同考官吵得闹翻天,其中便有称赞王学曾文章风骨凛然的。虽说最终王学曾没能在五经魁中占据一席之地,但还是拿到了第八名亚元。可那时候他看热闹看得起劲,没想到此时此刻这人称风骨凛然的人却分拨到了自己的手下,那种滋味真是不足为外人道!
此时他反倒心中希望当初考完之后前来拜见他,口口声声叫老师的那些人当中,能有此人,那么日后还能端出点老师架子,这五个新人当中他至少能拿下一个,哪里像此时这样步履维艰,还得自己开动脑筋思量如何调教新人。
心里想归心里想,汪孚林此刻面上却摆出了和煦的笑容,抬手请五人一一就座,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历来新进士派官,能入六部观政,又或者都察院试职的,全都是新进士中的佼佼者,各位能入此间,想来也足以自豪。”汪孚林先是夸了一句,随即便加重了语气说道,“然则都察院御史职责之重,却也是非同小可,因此方才有试职一年的规矩。你们初来乍到,我只想先问一件事,谁曾经通读过大明律?”
尽管汪孚林这个新上司实在是太年轻,但按照常理推断,五个新人最初都认为汪孚林肯定要上来就长篇大论,给他们好好讲一讲言官的职责,可此时他简略地谈了两句之后,突然单刀直入掣出了大明律,这些新进士就不免愣住了。紧跟着,他们就只见汪孚林一招手,旁边一个侍立的年轻白衣书办就将一张高几上盖着的蓝布一下子全部揭开,露出了下头整整三摞书。
“身为言官,纠劾百官,刷卷巡按,这些都是分内事,但理刑却也是重中之重。这三十卷大明律集解附例,有礼有法,承前启后,乃是优于从前历朝历代,从古至今最好的一部律法。若身在都察院却不知律法,理刑的时候只凭主观臆测,那么后果如何,你们应当都知道。更何况,之前总宪大人已经对我吩咐过,今年秋,三法司核死刑,这监察御史会从广东道中征调两人。就算我去占了一个,剩下的一名也要从你五人当中择取。”
此话一出,哪怕几人当中的确有暗自腹诽汪孚林以这一部大明律作为下马威的,也不由得大惊失色,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都察院、大理寺、刑部这三法司,一个很大的任务就是复核天下刑名。即便相比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只能算是在旁边监督的,可一旦出现问题,临场的御史还是要被追责。而这种重要的任务,一般都是十三道监察御史当中择选理刑娴熟,年资久远的,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这种试职御史了?
“各位若是畏难,我也不强求,毕竟这本来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只不过首辅大人力排众议,此次新进士当中一口气选了一二十人填充试职科道,物议不少,若是在试职的一年期间畏难避险,只怕一年之后就算考核留院,还是会有人背后不服。”
请将不如激将。
这六个字无论在何时,全都是一句至理名言。尤其是对于刚刚金榜题名的新进士来说,更是绝对不可能回避汪孚林丢出来的这第一个难题。因为胆怯畏难这四个字评价,在官场中几乎是和昏聩无能等同的,一旦沾染这四个字,以后的前途就毁了一大半。所以,哪怕五个人当中,之前在精研八股文的同时,爱好的是诗词歌赋,曲艺戏剧,书法六艺……总之没有一个是大明律这种世俗而繁琐的东西,此时都不得不先接下这个任务。
“未必要背出来,也未必要记得住那些犄角旮旯的条文,毕竟,这是浩若烟海的大明律,不是什么很简单的诗赋。但请诸位记住,八月,八月末是三法司复核死刑案子,然后上奏皇上的日子,在此之前,请诸位至少要将这大明律通读一遍,当然,能读上两遍三遍,那就更理想了。”
听到汪孚林用非常温和的口气直接谈了期望,王继光终于忍不住出口问道:“掌道大人莫非读过大明律吗?”
“当然读过。”汪孚林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随即轻描淡写地说道,“早在七年前,为了避开那时候摆在面前的棘手难题,找一条生路,我就曾经通读过这三十卷大明律。当然后来读过一遍两遍十遍八遍,就更觉得有心得了。这么多年来,我能够披荆斩棘走到现在,这也是很大的倚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