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3逆流(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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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子里的规矩,雏妓来了葵水就能意味着长成了,能上灯了。

昭昭做坏事时总觉得自己是个大人,可一扯到这方面,又恨不得永远当个孩子。

小多点点头,红着脸走了。

没一会他回来了,连门都不好意思进,站在门外说:

“昭昭儿,云儿姐来了。”

门被推开,云儿挤进来,看见了地上沾血的干草和血污的衣裙,心疼地哎呀一声:“小祖宗,你怎么整得这般邋里邋遢的……你都快十四了,你娘就没给你备着点东西?”

昭昭摇头,窈娘如今大着个肚子全靠她照顾,哪有时间照顾她?

上次她去送药,好不容易碰上窈娘醒着,两人也没说几句话。

窈娘问昭昭最近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怎么看起来不开心。昭昭不敢把自己在背后做的事告诉她,随便敷衍几句就溜了。

云儿把自己手上的小包打开,里面有几条干净的衣裙,还有草纸和布袋布条一类的东西。

她跟昭昭说了用法,末了叹气道:“自己还是个孩子,马上又要当娘了。”

昭昭不明所以,云儿解释道:“窈娘那个身子哪里带得动孩子?她生出来还不是扔给你照顾,说到底不就是你当娘么?”

“小事。”昭昭垂下头,照着云儿教她的办法往布袋里面塞草纸,“我养得起两个人。”

云儿自嘲一笑:“也是,我们这种贱命好养活得很,给口饭就能活……至于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想都不敢想。”

昭昭就是这样长大的。

她小时候总喜欢趴在前楼的阳台往街上望,看着和她一般儿大的女孩骑在父亲的肩膀上,手里拿着糖人或者木偶,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开心自在得像只快飞上天的小鸟。

昭昭远远地望着,既不羡慕也不难过,反而满心倦怠。

孤魂野鬼隔着奈何桥窥见阳间前世的倦怠。

“我不会让弟弟妹妹过那种日子。”昭昭道。

云儿笑,不留情地点破她的心思:“你以为你帮虞妈妈搞了些银子,她就会把你当个人看了?你妹妹就不是妓女,弟弟就不是龟公了?”

昭昭怔了怔,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虞妈妈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得多。”云儿道,“我没挂灯之前也帮她赚过几笔银子,她也赞赏过我,我痴心妄想,以为她真把我当成女儿养……可最后又怎么样?还不是做了婊子。”

难怪虞妈妈当初要多给一笔银子。

昭昭原以为那是奖励,现在看来是划清界限,拿钱还人情。

同样也在告诉昭昭,亲兄弟明算账,两人还是雏妓和老鸨的关系,该卖还得卖。

“昭昭儿,我知道你心气高,不情愿做婊子委身于人……但出身妓籍,以色侍人是逃不了的命。”云儿轻声说,“你要是不想挂灯,就把来葵水的事情遮掩住,别让人知道,勉强还能混个一两年清白。”话落,云儿起身走了。

昭昭思索着云儿说的话,默了会,起身将身上用水擦净了,换上了云儿送的干净衣裳,推开了门。

小多一直守在门外,不好意思进去,看见昭昭连忙关心道:“……昭昭儿,你肚子疼不疼?”

他交际广,听过女孩讨论这些事儿。都说第一次来葵水是最疼的,肚子里好像有一只手在搅弄五脏六腑,让人疼得直不起腰。

昭昭虽没那么严重,确实也没好到哪儿去,她面白如纸,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声音轻得像风:

“好小多,搭把手扶着我,我要去见虞妈妈。”

虞妈妈年轻时是一等一的绝色美人,身处争奇斗艳的教坊也能艳压群芳。

十七岁时,有个小官想赎她做妻,虞妈妈高兴了好久,出教坊的前一夜笑得睡都睡不着。

可等虞妈妈下了花轿,才发现男人已有结发。被愚弄了的虞妈妈将男人毒杀,又凭借自己从前积攒的人脉逍遥法外。

后面她又嫁了几个男人,有钱的、有势的、有才的、有貌的,无一例外都福气稀薄,只能陪虞妈妈走上一小段儿路,便撒手人寰阴阳两隔。

当二十三岁的虞妈妈背着包裹来到宿春风时,上任老鸨一眼就看中了她。

老鸨问她从前在哪些地方待过,卖过?这些年来留下了什么,学会了什么?虞妈妈说她哪都待过,却从来不卖。

至于留下了什么,学会了什么——

虞妈妈把背上的包裹放到桌上,里面的骨灰罐撞得咚咚作响,那些都是娶过她的男人们,莫名其妙地死后统统被打包装罐,陪着虞妈妈走南闯北。

不过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

虞妈妈的男人们如今都躺在花盆里,里面种了不同的花花草草,长得很茂盛。虞妈妈年纪大了,记不得故人们的名字,只好拿长在骨灰上的花草名称呼他们。

昭昭走到院外时,虞妈妈正拎着一只肥猫儿的后颈,没好气地训道:“金花,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总在小蒲身上撒尿!”

小蒲是一株胖乎乎的蒲公英,也是虞妈妈的第三个或者第四个男人,有才有貌,可惜运气不太好,大晚上的在院子里散步,一脚踩空落进了井里,淹死了。

至于为什么会在自家院子里淹死?

虞妈妈自称从十七岁学会杀人时就一心向佛,如今已当了整整三十年贤德良善之人,从未造过杀孽。

昭昭信,信得不能再信。她指了指一盆万年青,里面有一只猫儿正在埋屎,噗呲噗呲地刨着土:“妈妈,小青的坟要被掘了。”

小青是虞妈妈的第一任,头一个让她上当受骗的男人。

“他?”虞妈妈笑笑,将手中的金花也扔到那盆万年青里,“去,金花,以后都在那儿撒。”

昭昭站在清幽的树阴下,望着虞妈妈容色已衰的侧脸,闻着被骨灰栽培出的花草香,心里不禁想,她将来会不会也和虞妈妈一样?有一间安静空寂的院子,许多只不会说话的猫儿,一盆盆有过情爱又被她亲手了结的故人,和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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