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1端明(一)(1 / 1)
游明愣了一瞬,强笑道:“徐知府是咱们云州的青天大老爷,他做的都是好事善事,何曾有——”
正说着,何必将手中的物什噔一声拍上桌,那是一块满是铁锈的牌子,上刻姓名户籍,以及分属的山地。
“游大人不妨猜一猜,这东西是从哪儿的?”何必道。
游明僵了一瞬:“这是……”
“前阵子天天下雨,河水急,咱们徐大人下令修的河堤塌了一处,河里漂的净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游明举着牌子看了看,讪讪一笑:“不过是块官府发给林户们的凭证,怎么就见不得人了?”
何必冷笑一声,轻轻击掌,阁门应声而开,两个兵端着一个木箱进来。
哪怕是隔得远远的,游明也能闻到那箱中物什发出的阴冷气息,他想到一种可能,脸色骤然白了。
修逸放下酒盏,云淡风轻道:“打开,给游大人看看。”
“是!”两个兵将木箱放在地上,启开箱顶,将一个半人高土陶坛子取出来,一股湿腐恶臭骤然散开。
游明盯着那坛子,浑身紧绷,像根随时就要断的弦。他掐着自己掌心,逼自己冷静:“这是什么……”
何必走上前,用指节叩响坛子,咚咚的,声音很闷,里面装满了不知名的东西。
已经打开过了,何必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笑一笑:“对有些人来说,这是宝贝,只要埋在河堤下,就能保一方安澜的宝贝……游大人,我见识短,不妨你来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
阁中死寂,烛光摇曳,无数道黑影在游明眼前跳动,每道黑影都顶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眼神诡异地看着他,苍白的手伸过来,似是要将他拉下尸山血海中……
修逸道:“游大人,你手里的东西是从坛子里取出来的。”
手里的东西。
游明的头一点一点垂下去,他看清了,手里的东西正是那块牌子,本该挂在死人脖子上的牌子。
一只手搭上肩,是微笑的何必:“游大人,想起来了?”
游明强装镇定:“何侍卫,让他们出去吧。”
何必摆摆手,两个兵抬着东西出去了。阁中的那股死气还没散,游明惨白的脸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他望着面前抿着酒的俊秀男人,问道:“世子爷,有什么话不妨明说。”
修逸起身,走到游明身后,用冰冷的扇柄压住游明的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徐逢——云州是我家的封地,容不得这些下三滥的东西,我们之间没有折冲樽俎的余地。他要么现在夹着尾巴滚,要么等着被押送进京。”
小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
昭昭的手脚都被捆在椅子上,动不了,她听见门外的王柳儿正在求情:“军爷,我妹妹不懂事没长眼,冲撞了世子爷确实无礼,却万万没有别的心思。”
守门的两个兵年纪小,没怎么挨过女人,一见王柳儿梨花带雨的脸庞和雪白的细颈,身上顿时酥了。
“姑娘你走吧。”他俩恨不得把眼睛闭上,故作冰冷道:“上面的命令,我们只能照做。”
“晓得,晓得。但法理之外有人情,我妹妹冲撞贵人,生死不定……”
似是提起了什么东西,哐哐当当的响:“还请二位放我进去,让我妹妹再吃顿饱饭。”
“不是我们刁难你,而是何侍卫管得严,不准外人进去。”
外面的声音低下去,稍时,门打开了。两个兵进来,连人带椅子把昭昭端到内窗边,又合上门出去了。
内窗被推开,木沿上摆着几盘小菜,王柳儿拿了双筷子,拼命夹菜塞到昭昭嘴里:“快吃,咱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昭昭嚼着菜,感动得两眼一黑:“柳儿姐,多谢你。”
并非昭昭过分乐观,而是她记住了修逸的眼神,居高临下的审视中带着近乎嘲弄的怜悯,有些戏谑,却毫无杀意。
王柳儿见她脸上毫无惧意,低声哭道:“你知不知道你得罪的是谁?我之前有个相好的兵头子,不过私下骂了他们家几句,就被敲昏了喂狗。”
话刚说完,守在院口望风的俩小兵见鬼似地喊道:“来了!世子爷和何侍卫来了!”
他俩把窗沿上的碗碟一股脑儿全往食盒里塞,推着王柳儿让她走,又急匆匆地推开门,将昭昭连人带椅端回原位。正要上闩关门,其中一个喊道:“等下,这小女娃吃了饭没擦嘴!”
顾不得脏不脏了,他扯出轻甲下的袖子冲昭昭的脸一顿乱抹,然后窜出门,对伙伴说:“上锁!”
锁刚上好,屋里响起闷闷的一声咚,两人脸色一变,齐声道:“遭了。”
那小兵没注意,走时把椅子扯晃了,昭昭连人带椅摔得极重,骨头磕在木架上像是要断了。
外面响起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审她的人来了。
门外,何必瞟了眼心虚的两人:“做了什么亏心事?”
两人嘴硬道:“没做。”
何必让两人转过去,冲两个屁股各踹一脚:“我都闻着味儿了!”
昭昭的鼻子努了努,王柳儿送的饭菜当真好香。
吱呀一声,何必将门推开。只见黑黢黢的屋中,昭昭连人带椅仰倒在地。
“嚯。”何必打着灯笼上前,照了照昭昭疼得直冒冷汗的脸:“小丫头还挺能折腾。”说着,将昭昭扶正了。
一倒一仰,昭昭头晕目眩。
等视线清明些,小小的屋里已点燃了不知多少根蜡烛。
这原是堆东西的杂物间,受不起这般荣光,一亮堂,所有破败的地方全露了,越发衬得站在昭昭面前的修逸如天人临凡。
烛光落在他身上,像是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衬得霜白衣衫上的银线宛如流莹,富贵绮靡。
两个兵抬了把楠木椅进来,修逸坐下,何必关上门,屋里只剩两人。
他瞧着昭昭,冷淡得像在看一个物件:“你与游明什么关系。”
昭昭疼得脸色发白,笑道:“他是来玩的主顾,我是讨生活的婊子,皮肉生意,能有什么关系?”
修逸打量着她全身上下,发饰是不值钱的镀金,耳环是染色骨冒充的红珊瑚,腰间带的是次得不能再次的假货玛瑙珠子。衣服虽是苏绣,图样却是没人要的五年前的旧料子。
但凡和哪个官儿沾上点关系,都不会穷成这样。
更何况她对游明的厌恶做不了假。
修逸摩挲着扇柄:“想不想改命?”
昭昭眼皮跳了一下:“您想让小人做什么?”
“我要你混到游明身边,帮我查一个人。”
“什么人?”
楠木椅侧早就备好了一副纸轴,展开后是一副画像,年轻男人,长相模糊得没有特点,画师在旁边写道,右手四指。
“他叫石刚,从前是游明手下的一名卒子,现在正被游明追杀。”
她正想发问,修逸淡淡道:“其余事你不必好奇,你只需打听出这人现在是死是活。”
昭昭不肯任他摆布:“您起码要回答我两个问题,太黑的路没人敢走。”“问。”
“他为什么被追杀。”
“游明让他去杀人,他杀了同僚,带着该被杀的人跑了。”
昭昭用指节敲着扶手,思绪随着声音跳动。她无意卷入是非中,可眼下荣华富贵与凶险并存,若是搏成功了,不仅能带着家人鸡犬升天,说不定还能……
修逸看着她的眼睛,水灵得像猫儿,却闪着下流的光,满满的欲望和恨意,都快溢出来了。这么贪心的人,不会甘于做玩物。
“打听出他的死活,多少钱。”
“五千两。”
仅仅是死活就值五千两?无论做不做得到,答应了再说,昭昭点头:“成交。”
门推开,一个小龟公进来,他解开昭昭手脚上的绳子:“姑娘以后若是得了消息,就把檐下的红灯笼插在门前。”
如此轻易就说定,就不怕自己别有用心?昭昭正疑惑,额头被冰凉的扇柄压住。
头顶响起修逸清冽的声音:“你是个聪明人,可别左右横跳,把自己往狼狈了搞。”
——
回到房中,昭昭刚与王柳儿报了平安闲聊几句,孙管事就来了。
瞧着她一脸笑,昭昭就知她是为游明来的。果然,她让王柳儿出去:“昭昭啊。”
她握住昭昭的手,语调和掌心的汗一样粘腻:“游大人前面和你说了什么啊?”
从孙管事与游明的反应中,昭昭大致摸清了事情的脉络。多半窈娘与游明的关系十分难堪,好与不好,是吉是凶,看的都是游明的态度。
他若心善,前尘往事就是无价之宝。反之他若心黑,说不定会招来杀身之祸。
昭昭想起哄骗窈娘私奔进京的书生,不由谨慎几分,答道:“游大人夸我琴弹得好。”
孙管事大失所望:“就没了?”
“就没了。”
她攥紧昭昭的力度更大了,脸上颜色十分难看,忽地一下松开,甩袖起身就要走。
这时外头又有人敲门,是个龟公:“管事,有人点这位姑娘的牌子。”
教坊门前有一座牌坊,却不是用来歌颂贞烈的。上面挂满了花笺,一片片写的都是妓女的才艺年岁与价格。距离寿宴还有些日子,这批来补缺的舞姬乐伎总不能白吃白住,孙管事让人把她们的花笺挂上,就算没人点,也显得教坊人才济济、群英荟萃。
“点牌子?”孙管事一愣,她图谋着策划一出父女相认,哪会把昭昭挂出去?
推开门,皱眉问龟公:“你莫不是遇上鬼了?她牌子都没挂出去。”
“不是鬼,脚下影子暗着呢!”龟公一口咬定,把定银递上去。
孙管事掂了掂轻重,定银就有五两:“他出多少?是听曲,陪酒,还是……留宿?”
“二十两,听曲。”
如今游明态度不明,孙管事总不能白养着昭昭,将银子收进袖里,她不冷不热道:“这主顾花大价钱,却只听曲,是个喜好音律的雅客。既如此,你便去一趟吧。”
她这副嘴脸,昭昭暗自冷笑,抱着月琴跟龟公走,路上打听道:“这客人长什么样,多大年纪?”
“一个小哥儿,年纪不大,银子不少。”
昭昭心下一沉,她不认识这等人物。
龟公将昭昭带到一间竹室外,轻轻敲了敲门:“公子,您点的姑娘来啦!”
里面竟然响起小多的声音:“进来吧。”
龟公拉开一扇门,露出穿着一身绸衣的小多,正靠在窗边喝茶,若不是认识那张脸,昭昭真会当他是好人家的小公子。
他撒铜板给龟公,恣肆道:“门合上,无事别来打搅。”
龟公从地上摸起铜板,哈腰退下。
待脚步走远,昭昭才问:“你怎么这副打扮?发达了?”
小多放下茶杯,苦笑一声:“借来的衣裳。”
拉起过长的衣摆,只见绸衣下是粗麻裤子,一双草鞋已经破了:“你娘和游明的故事太长,回信你又不认识那么多字。我寻了个外出采办的机会,跑来云州给你传话。”
他是硬生生走到云州来的,脚上全是磨出来的水泡,唯一的那点银子,都用来付了听曲的钱。
“……笨小多。”昭昭鼻头酸涩,“多带点钱,雇辆牛车会死吗。”
小多见不得她心疼,赶紧把脚缩回衣摆,笑着说了几句不疼,又说不是没钱,只是运气差,没遇上来云州的牛车。
即便他不说,昭昭也猜得到为何如此拮据,窈娘产后生病,阿蘅年幼体弱,看病吃药养身体就是一笔极大的开销,她留在楼中的银子怕是早就花完了,如今都是小多自掏腰包。
昭昭从袖里摸出一袋银子,正是游明给的,她没向孙管事上报,私自昧下了:“这些钱你先拿着,好好生生的回去。”
又问道:“为何要扮嫖客来?”
有虞妈妈的关系在,小多大可直接求孙管事安排见面,却用这般迂回破费的方式,定然是有难言之隐。
“昭昭儿,事情有些麻烦。”小多收下银子,神情变得沉重:“你被人卖了。”
——
夜里,游明做了噩梦。
他梦到自己走到茫茫白雾中,那雾浓得像是无数双手,扯着他的身子,不准他走。
他拿着刀左右挥砍,可浓白的雾瞬间就凝成了人脸,溅出腥热的鲜血。梦境渐渐被染红,他低头,脚下尸骨无数。
他跌进尸山血海中,在温暖的怀里醒来。那味道很熟悉,是爹娘生前的味道。
可当他睁开眼,抱着他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人,一个由他爹娘拼凑而成的人,嘻嘻冲他笑,叫他的小名。
游明骇然醒来,刺眼的阳光如同像刀一样戳在他身上。
他揩了把冷汗,是梦,都是梦。
管家见他醒来,上前轻声禀告:“老爷,昨晚的事,徐知府已经知道了。”
“别提昨晚。”游明横了他一眼。
起床梳洗后,他开始吃早午饭。
八仙桌上,大盘小碟一共摆了三十道菜。
他坐下,拿起筷子捡了几口菜,没什么滋味,于是吩咐:“去把后院那些娃娃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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