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53端明(三)(1 / 1)
升官后,他冷冷地说,我不可能娶一个妓女。
游明还记得窈娘当时的神情,像是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慢慢黯了下去。
她说知道了,你走吧。
游明迈出了门,身后破旧不堪的小屋响起悠扬的月琴声,那个调子明明不哀伤,却让人听得想落泪。
风里有花香,月琴渐渐没有再响。
游明站在门外,冷冷地盯着窈娘种的那些花儿,一字一句道:“那些银子就当是我借的,将来翻倍还你。”
游明告诉自己,想成大事总要辜负一些人,放弃一些东西,割舍一些情感。
就像几年前,爹娘托人给他带过一封信,说两人都身患重疾命不久矣,求他回家主持葬礼。
他只看完前半封,就把信丢进了火里,然后跟着上司进山剿匪。
他挨了八刀。丢了半条命,立功升官,却永远不知道后半封信写着:儿,你不回来也没关系,我们会在天上保佑你。
如今他在惨黄色的暮光下逃亡,夜色将太阳淹死了,无边黑暗将他笼罩。
其实只需要在屋里多留一会,或者推门进去看看那张无声流泪的脸,他就能得到一句今后花再多银子都买不到的真心话:我早猜到了自己的下场,被你骗,被你利用,是我心甘情愿的。
甩掉窈娘后,他升官发财,娶妻生子,将种种往事抛之脑后。
偶尔闲暇之余,才会想起自己曾亏欠过一个小妓女。
愧疚?他有足够多的钱,能填平陈年旧怨。
他大手一挥,扔出一张万两银票,吩咐管家:“你去青阳县,把这钱一个叫窈娘的妓女。”
犹豫了会,又说:“凶一点,我怕她缠上我。”
几天后,管家回来了,将银票原封不动地还给他:“老爷,查过了,那妓女已经死了。”
游明空了一瞬,手中的茶盏跌了个粉碎,他怔怔地说:“……死了?”
管家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是的,她死了。”
游明脑中嗡嗡作响。
他不知道妓女也会有骨气,比起银子,窈娘更想要一句面对面的道歉。
她拒绝了宛如羞辱的弥补,痛痛快快,为从前的年少无知买了单。
游明记得那段最苦最难的日子,他和窈娘相依为命,像阴沟里抱团取暖的两只老鼠。
那些细碎的回忆虽然动人,但混在不堪回首的往事里,如同掉进泥里的糖,捡起来也洗不干净。
这样也好,肮脏的发迹史就该被掩埋掉。
索性忘个干净,他再也不欠谁了。
可随着窈娘的死讯一起来的还有霉运。
仕途受阻,被人架空,成了一颗无实权的棋子。
妻子血崩,稚子病死,后面纳的小妾无一例外都多灾多难,再无子嗣。
某一天,游明放了所有下人的假:“你们都走吧。”然后站在空荡荡的庭中,望着眼前的夕阳,如此辉煌,又如此绝望,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傍晚一样。
——
一本红册支到眼前,耳边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老爷,这是给徐知府的礼单,您瞧瞧看?”
游明猛地回过神,手中的象牙筷摔在地上,声音清脆,吓得桌上的孩子们不敢再动。
他笑了笑,没笑出声:“继续吃。”
听了这话,孩子们才敢继续动筷,动作比之前斯文了许多。
眼前的父慈子孝是假的。游明知道,却不介意,他自己就是靠谄媚讨好爬上来的。
他接过管家手中的礼单,边翻边小声说:“菜不够娃娃们吃,喊厨房再做点来。”
管家附耳问:“和桌上一模一样的?”
桌上的都是精粮细肴,这群穷出身的娃吃不出好坏,倒糟蹋了。
游明嗤道:“弄些油荤就行。”
等管家传菜回来,游明礼单也看完了,指着几处纰漏说:“顶硬的货备少了,三千两黄金怎么够?你去瞧瞧库里还有多少,掏空了也得凑个五千两。”
他和徐逢的关系并不如表面上那么亲近,干的全是脏活累活不说,平日的孝敬也少不得。
管家点头记下,游明继续说:“一看你就没实心做事,备个南北朝的玉雕佛像做么?徐知府早不信佛了!”
“可是……”管家疑惑。
“徐知府上头是谁?还不是贵妃娘娘她爹,吴尚书……”游明声音小下去,指了指被屋瓦遮住的天:“他从前信佛是为了逢迎吴尚书。如今吴尚书越来越受皇上器重了,前些日子又被召进宫中,伺候斋戒。”
管家懂了,信佛信道本是跟着形势走:“小的这就下去补些道教法宝!”
正要退下,又想起了什么,道:“老爷,咱们之前备的女人,徐知府多半不喜欢。”
游明眉头一皱:“我挑的都是顶漂亮的大美人,眼光再高的色鬼也能喂饱咯。”
“哎呀,徐大人不喜欢大美人……”
管家难以启齿,凑到游明耳边说了几句。
游明听后脸色顿时白了,攥着他的手说:“你从哪儿打听来的?”
“徐府有个内房伺候的丫鬟,小人和她是老乡。”
游明皱紧眉头,低骂道:“我说徐宅后院为何不让进,原来净搞这些东西。他喜欢的这些女人,哪里是容易找的……”
忽然顿住,问管家:“今天早上,教坊的人来过没?”“来过。孙管事传话,说昨晚被宁王府刁难的那姑娘无事。昨晚,有位公子点了她的曲,极为赞赏,向孙管事问了她的身价——”
话没说完,游明打断道:“备车,去教坊接她来!”
——
少了灯火的点缀照耀,教坊的青瓦梁木像团枯死的干草。一缕风挤进来,打着圈儿再也出不去了。
昭昭闻着风里腻人的脂粉味,望着镜中敷了香粉和胭脂的脸,莫名觉得很荒谬。一笑,头上没挽好的发髻滑了下来,黑浓浓地挡住视线。
一只雪白的手将头发拢住,镜中的王柳儿不怎么高兴:“以你的容貌,再养个几年,说不定能遇上比游大人更好的主顾。”
昭昭脸上浮着笑,眼底一片冰冷:“有更好的我也不稀罕,我要找的就是游大人。”
她知道了过去所有事,肮脏的,腌臜的,忘恩负义的,不可原谅的。
“傻丫头,他的银子不是好赚的。”王柳儿以为她是贪图富贵,劝道:“你只看我如今模样,便知跟着他绝无好下场。他是个官场上的婊子,惯用女人和钱财讨好上司,拉拢同僚。”
自嘲地笑了笑:“无论是谁,与他亲近了都要被敲骨吸髓。我被他捧了八个月,看着风光,银子赚的还没坊里勤快些的姐儿多。期间一共陪了多少人,我自己也数不清了,连爹娘祭日,他也要逼我去陪客……这种日子,你过得下去吗。”
即便如此生无可恋,王柳儿还是留在游明身边。
昭昭想起那晚偷听到的对话,徐逢是游明的干爹,难道王柳儿苟且忍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被引荐给徐逢?见她失神,王柳儿抬手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两人各有自己的心事,昭昭不爱窥探朋友的伤疤,另起话头,掩盖方才的失神:“想起了我第八个月当婊子的时候。”
王柳儿想听,昭昭继续说。
“第八个月时,我肩上的烙字刚结疤。”她拉下衣服,很无所谓地把烙字露出来,“那会小,不懂事,偷偷跑出去跟一个好人家的姑娘玩。时间一长,我们成了朋友。有日晌午,她留我在家吃饭,很不巧,她爹嫖过我娘,一见我就愣住了,说你不是那个谁的女儿吗?”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份拿不出手。我撒谎说自己不是婊子,编故事伪造出一对好爹娘,可那有什么用?人家把我衣服一扯,全露馅了。”
王柳儿抱住昭昭,把下巴抵在她肩上。
“我被那姑娘的爹赶出门,手里还捏着她之前送我的糖。舍不得走,就站在她家窗外,盼着她出来,说我们还是好朋友。可当她从窗边探出头时,厌恶的表情好像和我有仇。她指着我的手,很幼稚地说,你不配吃,赶紧丢了!”
昭昭学着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说话,把自己逗笑了:“我摊开手,说你出来,我还给你。我是真想还给她的……可她啐了我一口,说脏东西她不要了。”
“柳儿姐,你猜当时我在想什么。”
“想什么?”
昭昭用鼻尖蹭了蹭王柳儿莹白的耳垂,轻声说:“我在想冤有头债有主,谁让我生来就低人一等,我就将他千刀万剐,绝不放过他。”
仇恨的味道腥而苦,王柳儿闻到了,定定地问:“如果那人一脚就能碾死你呢。”
“也一样。”
门外的木廊上传来脚步声,有个汉子瓮声瓮气道:“你赶紧让她出来跟我们走,耗这么久,老爷在家里都等冒火了!”
寻常这时,孙管事都会赶紧催人走,今天却端起了架子:“咱这儿的姑娘都得漂漂亮亮的送出去,比不得那些窑姐儿暗门子,抬个屁股就走了。”
汉子气势矮下去,嘟囔道:“孙奶奶,你今天说话跟放鞭炮似的,谁招你惹你了?我也是出来办事的,你为难我做什么?”
说着,两道人影落在了棂纸上,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见到昭昭坐在矮桌前梳妆,被派来接人的汉子愣住了,这咋是个小女娃娃?
“她就是昨晚弹月琴的那个?”
“对。”
“大好的日子,咋被派出来干这祸害娃娃的差事。”汉子苦笑一声,掏出银子塞给孙管事:“赶紧吧,我脸上臊得慌。”
孙管事对汉子和王柳儿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和昭昭说。”
门被打开,又关上,漏进来的光刚好落在昭昭脸上,她放下手中的口脂,望向阴影中的孙管事,明知故问道:“奶奶,您要与我说何事。”
孙管事一步一步走到昭昭面前,温柔地用手捧起昭昭的脸,细细端详后说:“你和你娘长得真像。”
昭昭道:“可惜没我娘漂亮。”
孙管事拿起香粉口脂,往昭昭脸上抹,力求把她往俗了弄:“待会去见了游大人,若是他见不得你脸上的妆,你今后便发达了。”
说着,又拿起一块合欢骨牌戴在昭昭胸前,十足十的妓女打扮。
咚咚咚,门外的汉子等急了,嘀咕道:“好了没有?孙奶奶,床上那些破事没法教!一搅合上,自己就——”
话音未落,门就开了,露出一张涂脂抹粉的脸。这么嫩的小丫头,汉子暗骂一声造孽,挥手对昭昭道:“你跟我来。”
王柳儿望着昭昭稚弱的背影,半是厌恶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离去,却被从屋里出来的孙管事叫住:“柳儿,你进来。”
脚还没好,王柳儿走路得依着墙。她进去了,垂着头,颤颤巍巍地扶着椅子不敢坐。
孙管事用扇子挑开她的裙摆,瞄了眼那弓鞋的尺寸:“几寸了?”
“回奶奶,快四寸了。”
三寸是金莲,四寸是银莲,四寸以上是铜莲。女人的天足合该是八九寸,却要硬生生裹小一半,违背人理,哪会是容易事?那畸形的脚看得孙管事一阵齿冷,她挪开目光:“这本该要磨多年的苦,你火急火燎地用一两月就受了,是为了什么?”
王柳儿抬起头,露出一个婊子该有的笑:“还能是为什么?我从前最大的主顾就是游大人,他没动过为我赎身的念头,其他官爷也只拿我当玩意儿……我总得为自己谋条路吧。”
这话说得上道。
孙管事指了指椅子:“坐。”盯着王柳儿的脸,道:“我不问你是哪儿听来的消息,但你确实赌对了。”
王柳儿想,她重金打探的消息自然不会错。
人人都说新任知府清廉公正,不好女色。
狗屁。
明明是玩得太下流,腌臜事只敢在自家后院里做。于是鲜有人知,这老东西私下只玩三类姑娘,一是快产子的孕妇,二是脚裹得又尖又小的少女,三是十岁出头的女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