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83迷舟(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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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领着侍卫们上前,这十几个男人壮归壮,蛮归蛮,却在正儿八经的兵手下过不了几招,他们被稳稳地压制住,稀奇古怪的武器农具全被缴了。

为首的壮汉忿忿不平,冲修逸怒吼道:“还说什么是来为我们伸冤的!你们和官兵那群孙子有什么区别?!”

修逸懒得理论,将他们留在原地,领着人往里面走。

谷中,清晨的薄雾已经散去,最深处有十几间简陋的矮房和几片粗耕的薄田。大白天的,却没个人影,静悄悄,偶尔响起几声狗叫。

修逸四顾一番,神色冷下去,吩咐侍卫们去搜人。昭昭也皱起眉,这小聚落不像能养活百来口人的样子,明明阳光普照,却透着一股阴森之气。

一个念头冒出来,她通体遍寒,失神地望向修逸:“这群人……”

没等她说完,进矮房搜查的何必跳了出来:“丧良心!”他破口大骂,像是见了什么恶心事,紧接着,侍卫们从他出来的矮房里领出一批被堵了嘴的老汉老妪。

这些老人与那十几个男人天差地别,他们衣不蔽体,面黄肌瘦,身上全是烂疮和伤。见了兵,他们并不怕,昏黄的老眼流出泪,哭道:“青天大老爷,终于来救我们啦……”

紧接着,侍卫们又从其他矮房里领出了女人和孩子们,他们的境况比老人稍微好些,却都畏缩呆滞,沉默着不敢说话。

昭昭点了点这群人,对修逸道:“老人太少了,女人又太多了,怕是——”

“姑娘……”昭昭的目光顺着声音向下,只见一个二三十岁的女人跪在她马前,哀戚哭道:“……俺本是山脚边的农户,一日外出,听见林中有小孩哭喊。”

说着,女人抬手指向人群中的一个小男娃:“俺走近了,见他小小年纪,却只身在荒郊野外,不禁心生怜悯,同意送他归家。谁承想,这娃娃领着俺进了山,越走越偏!俺渐渐心生疑虑,正要抽身,后面却跳出几个汉子,将俺敲晕,掳进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昭昭忍着伤下马,将跪地的女人扶起问:“像你这样被骗进来的,还有多少个?”

此话一出,女人堆里哭的哭,骂的骂,都在诉冤,什么也听不清了。

这时,最后几间矮屋也被搜尽,侍卫们抬着十几筐东西出来了,有款式颜色不一的男女衣鞋,有读书人用的纸笔,有农户渔户的器具用材……东西极多,却绝不该出现在与外隔绝的此处。

何必气得挠心,愤慨道:“这群人躲进山里,成匪了!”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汉从地上站起来,沙哑道:“……军爷,干亏心事的只是外头那十几个人,俺们都是被逼的。”

原来,这伙人确是死里逃生的石户林户,在石刚的帮助下遁入深谷。

起初,大家都是同舟共度的苦命人,靠着王柳儿出钱、石刚送来的农具器物,在山中生根发芽。

后来,被追杀的石刚无暇他顾,没法经常往小聚落送物资,大家也开始因为打猎的分配闹矛盾,从骂人到打人到杀人,像在米缸里互咬的耗子,为了生存,将伦理道德抛之脑后。

渐渐的,小聚落由那十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话事,他们拥有了权力,与他们咒骂的狗官儿相同的权力。

他们命令没儿子的老人去干活,强占无依无靠的女人,至于不听话的小孩儿……后来,这群男人又动起了歪心思,把外面的人往谷里骗,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

王柳儿远在云州城,并不知晓这里的肮脏和罪孽,还傻傻地卖身赚钱,让石刚买粮食器物送进山谷。而石刚想方设法躲开搜捕,将物资运到山谷口,话事的男人们笑嘻嘻地出去接东西,一口一个石恩公的喊,却从不让他往寨子里走。

昭昭心里一阵恶寒,王柳儿和石刚若是知道他们救下的人成了这样,该作何想?“把人带进来。”修逸道。

“是!”

何必领着侍卫,将那群男人连踢带踹赶了进来。恶行被揭发,他们竟面无愧色,领头的壮汉跪在修逸马前,恬不知耻道:“军爷,现在人到齐了,咱们可以谈……”

话没说完,眼前一道银光闪过。壮汉的嘴还张着,修逸手中的刀就划过了他的喉咙,咚的一声,人头落地,到死眼里还满是疑惑,懵懵地望着修逸。

刀上的血走干净,修逸收刀入鞘,对何必道:“全杀了。”

剩下的十几个男人一一被处决,人群中传来喊冤的声音,是这些男人的父母妻子,平时没少跟着作威作福。何必刚想问修逸怎么处置,杀不杀,那些受欺压的老人女人就淹了上去。

哭喊声,叫骂声,厮打的人群,倒地的尸体……猩红的,污秽的,被刺眼的阳光照得明晃晃,统统落进了昭昭眼里。

她冷眼看着,心里堵得慌,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悲凉。

——

城里最近乱糟糟,先是两伙兵进城踏死了人,又是知府遭了刺杀,百姓们还没回过神呢,这天日出时,东边飘起了火烧云,红里裹着金,好看煞人。

家家户户都跑到街上看,说今天的太阳可真有劲儿,瞧把天边云搅弄的,一会是虎一会是龙,在天上就斗起来了。

等太阳爬到正空,城东忽然响起轰隆隆的闷响,几十道烟花冲上了天,噗嗤噗嗤在红云里炸开,半点光彩都显不出来。百姓们正奇怪哪家富户在糟践东西,就见乌泱泱的救火兵推着水龙往徐府去。

敢情天边的不是火烧云,而是烧得旺旺的徐府;天上斗的也不是云做的龙虎,而是不见首尾的贵人。

远远的,昭昭就看见云州城上飘着红云,天仿佛快滴血,不是个好兆头。棚车里的难民们也瞧见了,他们扒着车沿,怯得像是出栏的牛羊,小声问昭昭:“姑娘……你们当真是啥啥啥王府的?”

这些人躲进山里时,宁王府还没迁来。

昭昭望了眼前面那道身影,点头说是,难民们还不放心:“姑娘,这马上就要进城了,那俩小哥儿年纪轻轻的,能保咱们活路?”

犹豫了下,昭昭还是点头。

难民们刚出虎狼窝,有些怵:“……领俺们干啥去来着?”

“去官府,见判官,谁欺压过你们,你们就告谁。”

难民们听后,面露惧色:“要俺们亲自上公堂露脸?”

昭昭没料到他们会是这个反应:“你们是证人,自然得上公堂。”

此话一出,立马有个女人抱着孩子从棚车里跳出来,跌在地上摔得孩子哇哇哭,她顾不得许多,爬起来就跑,一溜烟就不见了。

昭昭懵了,护在两旁的侍卫也懵了,他们不懂那女人的心思,可其他难民懂,从棚车里钻出来,乌乌泱泱地就要作鸟兽散。侍卫们将难民们围住,不让走,难民们抱成一团,就地坐着大哭。

走在前头的修逸和何必打马回来,难民们一见他俩,倒不哭了,齐声求道:“军爷,放俺们走吧!你们大官儿的事,俺们掺和不起啊!”

何必眉头皱得老深:“你们家破人亡,躲追杀躲进深山里,不都是拜那群狗官儿所赐?现在有人帮你们撑腰,怎么反倒成了你们掺和不起?”

难民们纷纷说起顾忌,左不过就是怕被当刀使,用过就丢。何必又是解释,又是许诺,难民们依旧怕,他怒然质问道:“你们莫非不知道,徐逢把你们家人的尸体装坛做法,埋进堤里打生桩?你们若不出来喊冤,堤下的白骨如何重见天日,姓徐的畜生哪能遭到惩罚?”

听了这话,难民们先是白了脸,再是跪地求饶:“军爷,徐大人哪是俺们敢指认的?他朝中有人,党羽无数,俺们得罪了他,不知要惹上多大麻烦!你们能保俺们一时,能保一世吗?晌午的太阳还有照不到的地方呢!”

又呜呜咽咽哭起来:“至于惨死的家人,俺们更是没办法!把尸骨挖出来就得掘堤,动那大工程,河两岸的几万人答应吗?到时他们嫌俺们多事,要嚼了俺们,两边都是老百姓,你们帮谁?无论怎样,俺们都在本地做不了人,待不下去了啊!”

末了,冲着修逸何必咚咚磕头:“军爷,得你们相救,俺们感激,可俺们几番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不想再往火坑跳啦!”

忙活大半月,竟落了这么个下场,何必为自己不值,也为修逸不值。他心里泛着酸,想问修逸怎么办,没等他开口,一道孱弱的身影走了出来,端端地站直了。

“我知道大家害怕,不想搅入是非中。”昭昭顶着众人哀求的目光,朗声道:“是谁默默帮扶你们?在你们没被逼成匪前,农具衣物种子都是从哪儿来的?”

难民们疑惑:“不是石大善人吗?”

“他确实是个善人,可一个遭追杀的叛兵,哪有银子买那么多东西?”

“那是……”难民们望着昭昭,猜测着是谁出手相救,是这两位军爷?还是什么王府?或是某个心存正义的大官儿?

结果昭昭冷冷一笑:“是个妓女,她拿自己的皮肉钱接济你们!”

一石激起千层浪,难民们懵了,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她名叫王柳儿,家里原本是林户,和你们一样遭了冤屈,她娘被活活打死在府衙,她爹就是领着你们去告状的——”

还没说完,有人震惊不已道:“是老王头的女儿?”

林户中不乏互相认识的熟人,有人以为王柳儿早已死去,有人不信她那么傲的性子肯当妓女,有人好奇她为何闷声做好事,不说只言片语……尴尬羞愧的情绪融进空气里,噎得他们说不出半个字,老半天后,才有人问昭昭:“她如今身在哪里?”

昭昭不语,众人以为王柳儿还在当妓女,道:“小姑娘,她在教坊还是野楼子?咱们虽然怕官儿,但不是没有良心,她帮过咱们,这恩不能不报……几十个人合伙凑一凑,早晚能把她赎出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昭昭依旧沉默,等这愧疚与感激攒得足够多,昭昭才从怀里掏出石刚给的荷包,字字如刀道:“石刚已经死了。”

沉默,僵冷的沉默。

昭昭继续说:“他死前交给我这个荷包,你们猜猜,里面是什么?”

人堆里陆陆续续响起压抑的哽咽,一个老汉抹着眼泪问昭昭:“……姑娘,恩公他给了你什么?”

“这不是石刚给我的。”昭昭轻声说,“而是王柳儿和石刚,托我带给你们的。”

所有目光都望向昭昭手中的荷包,那么小,里面难道是信?写着为他们报仇的嘱托,还是交代什么此生未了的心愿?

昭昭将荷包拆开,拿出一摞像纸似的东西,他们以为昭昭会当众念,谁知她竟扬手一洒,纷纷扬扬的纸像雪片般落下,落到他们的头上,手中,脚边……有人捡起来,惊呼道:“是银票!”

的确是银票,几两的,几十两的,零零碎碎,都是王柳儿的卖身钱。她为了弥补将昭昭拉下火坑的愧疚,把所有积蓄都给了昭昭,而昭昭用她的善意,向大家撒谎:“这是柳儿姐留给你们的钱。”

“……留?”大家都留意了这个不吉利的字眼,“她现在到底在哪儿?”

“柳儿姐……”昭昭湿红了眼,她分不清脸上的泪几分是假煽情,几分是真担心,“她在大牢里,受尽酷刑……”

众人围上来,忙问:“她犯了什么事?那群狗官儿为何要审她?!”

昭昭用一双泪眼望着众人,娓娓道来:“当初你们逃进山里,她隐姓埋名,进了教坊为妓,赚来的皮肉钱都给了石刚,让他换成粮食器物给大家送去。”

这时有个臊红了脸的老汉问:“为何石恩公从未说过啊?”

昭昭继续编:“柳儿姐不让说,她怕你们受之有愧。诸位都是有心人,万一为了她做下冒险的事,倒违背她的初衷了。”

按当时的窘迫,就算知道,其实也不会为她做什么的。众人羞愧得低了下头。

“前些日子,官府逮住了石刚,逼问你们的去处,石刚咬死了不答,用命守住了你们的下落。”

重头戏来了,昭昭哭得愈发更悲情,抹着眼泪说:“可那群狗官顺着石刚查到了柳儿姐,把她抓进了牢里严刑逼供。在被抓前,柳儿姐曾让我告诉大家,好好活着,总有一日能沉冤得雪……”

一番话说完,在场众人无不落泪,石刚已为他们而死,王柳儿还在为他们受刑,洒在他们身上的阳光仿佛有了重量,狠狠踩着他们的良心。

何必看得目瞪口呆,对修逸耳语道:“这丫头好会骗人。”

众人还在哭,一个年迈婆子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紧握住昭昭的手:“姑娘,”她声音苍老而沙哑,“快领俺上公堂告状去吧,稍微晚点……王家丫头可要没了呀。”

若是能扳倒那些迫害他们的狗官儿,王柳儿的罪名不就清了吗?原本的为己伸冤,被昭昭洗成了救恩人于水火,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又有几个年纪大的女人站了起来,视死如归道:“咱们一没田产,二没家人,贱命一条也没什么可吝惜的了!原想着苟且偷生,可王家丫头沦落风尘也没忘了咱们,如今她还在受刑,咱们哪能不管不顾?”

干柴挨上了火星子,又有人陆陆续续站起来:“就是!那群狗官儿害我们家破人亡,还一直穷追猛打,非要咱们死了才安心!不跑是死,跑了也不一定能活,索性干他娘的!”

众人义愤填膺,其中却也不乏担心后路的,这时,昭昭抬手指向马背上的修逸:“你们只管作证,其余的都不必怕,那些狗官儿高不过他。”

众人顺着昭昭的手望向修逸,他穿了身朴素的便衣,却透着贵气:“这位是……”

何必很懂事,立马就掏出修逸的腰牌,鎏金蟒纹,上刻宁字,他高声道:“我家爷乃是宁王爷独子!”

先前,大家还没把这茬儿当回事,现在一见金闪闪的腰牌,又听到那个震耳欲聋的宁字,齐刷刷地就跪下了,惊惧交加地行礼磕头,乌泱泱的填满了修逸的视线。

修逸不喜欢这种场面,他抽走何必手里的腰牌:“都起来。”

既有旧仇,又有新怨,还有后台,众人没理由再瑟缩。

大功告成,昭昭抹着眼泪走到修逸面前,问:“他们会被用完就丢吗?”

“只要他们出堂作证,无论成与不成,都能分到三十亩王田。”修逸道,“有宁王府一日,就有他们一日。”

王田税负轻,是个好去处。昭昭笑了笑,摊开手心,露出空瘪瘪的荷包:“这场戏下足了血本,三千两,世子爷会赔我钱吧?”

修逸瞧着她哭红的眼,脸上泪痕还未干,眼里的悲情就散得一干二净:“赔,翻倍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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