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年纪大了,声音却还爽朗。
中气十足。
如果不是那满头银发,根本看不出老态,那双眼睛就更加明亮了。
他看着宁溪。
宁溪却不敢直视人,四目相对,她就先收回目光,喊人:“奚老师。”
声音都绷紧了,透着一股子紧张。
奚居宁笑呵呵起来,接过江与薇递过来的毛巾随手擦了一把,跟宁溪说道:“别紧张,我也不会吃人。”
宁溪:“……”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更紧张了。
“去里面说
话吧,外面太冷了。”江与薇在一旁笑着说。
三个人进了旁边的书房。
进去之后,宁溪感受着里面暖气,才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江与薇去旁边泡茶,奚居宁又拿热水擦拭了一回手,看宁溪还拘束着不知道坐在哪里,笑着指了一个位置,“随便坐。”
宁溪这才道谢坐下。
屋子里热。
她裹着羽绒服不舒服也不方便。
江与薇正好过来,看她一脸纠结的样子,就了然她在想什么,跟宁溪说:“溪溪,你把衣服给我,我去挂到旁边的衣架上。”
解了宁溪的燃眉之急。
她松了口气,脱掉羽绒服给江与薇,回座的时候发现那位奚大师还盯着她看。
不知所措。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奚居宁笑着问她:“我听阿清说,你跟她家老幺在谈恋爱?”
宁溪黑亮的瞳孔微微放大,像是在惊讶他怎么知道的。
奚居宁捧过江与薇倒的茶,喝了一口,老神在在道:“阿清是个耐不住的急性子,你上门那天,就跟我们都说过了,还特地拿了你那天的沙画给我看,问我怎么样?”
没想到是霍阿姨说的,宁溪心里有点小欢喜,但也不敢在这位长者面前自矜,她垂着眼帘小声说:“我就是乱画的,不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奚居宁看着她:“谦虚是个很好的美得,但该夸还是得夸。你要是不好,与薇也不敢请你帮忙。”
江与薇也脱了大衣,正在一边整理茶几,听到这话也笑着附和了一句:“是啊,溪溪,别自谦,你很好。”
宁溪被两人夸得反而更加不知道说什么了。
也不知道是屋里的暖气太足,还是她实在太容易害羞,她的脸又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好在无论是奚居宁还是江与薇都是温和包容之辈,并不会因为她的拘束和赧然而说什么,正好王姨切了一盘水果进来,奚居宁还让宁溪多吃点水果。
宁溪点头答好。
她心里还是不清楚这位奚大师今天找她过来到底是做什么。
只是单纯见见面吗?
还是——
心里正乱七八糟想着,忽然听到老人问她:“我听与薇说你是半路出家,那你的沙画也是自学?”
宁溪轻轻啊了一声,诚实地摇了摇头:“不是,沙画是跟我师父学的。”
不知道为什么。
宁溪明显感觉到她这句话后,对面那位泰然自处的老人神情变得激动了许多,“……你师父他叫什么?”
宁溪隐约察觉出她今天被喊过来的原因,放下手里的叉子说:“我不知道,师父没跟我说过,不过我听人喊他老阮。”
“老阮……”
奚居宁轻声呢喃,忽然,他像是想到什么,连忙打开抽屉,把一个相框递给宁溪,语气紧张而局促:“你看看,是不是他?”
他太失态。
让宁溪有些没反应过来。
还是江与薇走过来,“溪溪,你别介意,师父是觉得你画沙画的习惯有些像我师叔。”
“师叔?”
宁溪更加惊讶了。
江与薇点头:“我师叔和师父同出一宗,不过我也没见过他。”
这一会功夫,奚居宁的情绪也平复许多了,他没再那么激动,但声音还是哑的,“他离开北京好多年了,我走过许多地方,都没找到过他。这次冒昧找上你,也是觉得你的画风和习惯和师弟太像了。”
尤其是最后的收尾。
宁溪心中吃惊。
但也不敢确定她师父是不是就是奚大师口中的那位师弟。
“我看看。”
她拿过相框。
相框里是三个人,两男一女,女人穿着裙子梳着辫子,站在中间门笑靥如花。而两个男人,差不多高大,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温和斯文,一个则扬着下巴,手插在裤袋,意气风发。
宁溪认出那个黑框眼镜的男人应该就是面前这位奚大师,虽然年代久远,但这双眉眼依旧温和。
至于另一位,宁溪仔细看了好一会,觉得像,又觉得很难跟她那位每天穿得破破烂烂、邋里邋遢的师父联系在一起。
她放下相框。
奚居宁看她这样,原本期待的心一下子就砸了下来。
他身子往后靠,闭上眼睛,失望的心情不言于表。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因为我见到师父的时候,他……嗯,变化还挺大的。不过我这有他的照片,您看看是不是?”宁溪翻找相册,找到其中一张递给眼前的老人。
老人几乎是立刻睁开眼,扑过去拿过手机。
——照片是宁溪拍的。
那会她刚毕业,准备离开哈市,去找老人吃饭的时候拍的。
老人不喜欢拍照,被她缠了好久才同意,可即便同意,脸上的表情也还是不耐烦的,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和拍的好不好,满脸都是“好了吗?”
可奚居宁看着这张脸却突然潸然泪下。
“老师……”
“奚大师……”
宁溪和江与薇同时被吓了一跳,喊他。
奚居宁摆手:“没事没事,我没事。”他脸上挂着泪,心情却不复刚才的失落和难过,蓬勃的高兴从他眼角生出,他笑得灿烂极了:“是他。”
他颤着手指去放大照片,又语气肯定的说了一句:“是他!”
宁溪跟江与薇是傍晚时分踩着夕阳离开的,知道师弟的消息让这位奚大师十分高兴,走前还让宁溪拿了一篮子他院子里种的蔬菜和果子。
宁溪则还处于震惊之中,完全没想到自己那位邋里邋遢的师父居然和这位奚居宁奚大师是师兄弟,更没想到他当年还是沙画界的领袖人物。
甚至——
想到奚老师的话,宁溪还是有些呆怔。
“师弟的水平其实远超于我,虽然很多人都觉得他桀骜不驯,但他的水平是毋庸置疑的。”
“当年师父其实也想把位置传给他。”
“只是后来……”
后来的话,奚大师并没有说,宁溪也没问。
“如果师弟还在,我们的沙画也不会如此落魄,更不会被那些洋人耻笑。”
“还吃惊着呢?”
耳旁传来江与薇的声音。
宁溪这才回过神。
她点了点头,的确是还不敢相信的模样。
刚才她都想直接给师父打电话了,但一想到师父有手机跟没手机一样,几年也联系不到一次,她又作罢了。
“与薇姐。”
她问江与薇,“你说奚老师会联系我师父吗?”刚才他把师父的电话和住址留给奚老师了,不过其实她也不清楚师父还住不住在那。
当初她在哈市上学。
师父也是时不时出去一趟,他从来不会说自己去了哪里,也不会留话说什么时候回来,从来都是想什么时候来就来,想什么时候走就走。
江与薇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宁溪转身看了眼身后,她不清楚他们之间门的恩怨,但想到刚才奚老师看着照片时潸然泪下的模样,忽而说:“与薇姐,我待会把师父的照片传给你吧。”
她想那位奚老师应该会高兴。
“好。”
夕阳下,江与薇看着宁溪的眉目温柔:“小溪,谢谢你。”
奚居宁的确高兴。
江与薇发照片过来的时候,他还待在书房看他们三个人年轻时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他们三个人为数不多的合照。
他跟妻子、还有师弟阮臻同出一门。
妻子是师父的女儿,和半路踏进沙画的他不一样,师弟是师父一手养大的,和妻子是青梅竹马,当初他跟妻子结婚的时候很多人都说如果没有他,妻子肯定是要嫁给师弟的。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反正他跟妻子结婚之后,师弟就离开了北京。
早些年师父在的时候,偶尔还能接到一通师弟的电话,可无论是妻子还是师父都能跟师弟说几句话,只有他,每次轮到他,都是嘟嘟嘟的挂断声。
后来师父走了。
师弟就再也没来过电话。
可每年师父祭日那日,坟前都会有一束花。
后来妻子离开了。
每到她的祭日,坟前也会有一束干净新鲜的满天星。
他知道是师弟。
也想过蹲守。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蹲到过他。
知道师弟是故意避着他,奚居宁虽然无奈,但也没再这样做过。
他怕因为他的缘故,他连他们的坟前都不去了。
老李走进来。
相比能言会道的王姨,老李实在沉默寡言,走进来给奚居宁换了壶茶就又打算离开了。
奚居宁喊住他。
“你说……”他有点犹豫,“我要不要去看看他。”
老李回头看他:“你想去吗?”
“我问你呢,你怎么还把问题丢给我了?”奚居宁无奈。
老李:“想去就去。”
奚居宁:“……”
两个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对视半晌,最后还是奚居宁先收回目光,看着手机里的照片叹了口气:“算了,不去了,回头又躲我。”
“一大把年纪了,别回头摔了。”
“……一大把年纪了,还跟小孩子一样斗气。”
老李小声嘀咕。
“你在说什么?”
奚居宁没听清。
老李板着一张没表情的脸,摇了摇头:“没事我就出去了。”
奚居宁点头又喊住人:“你觉得那个孩子怎么样?”
“宁小姐?”
“嗯。”奚居宁放下手机,从2米高的雕花门往外看,夕阳落日、老人迟暮,“现在圈子里的人是越来越少了,老徐病了、老余也没这个心力了,剩下的小辈里,与薇事情多,分身乏术,至于……”
至于后面那个名字,他没提。
但从脸上的表情看就知道他的不喜。
“这孩子有灵气,也够专注。”刚才午后她拿怀旧的名义让那孩子玩了几把,很有师弟当年的风范。
老李看他神情认真,并非一时兴起,沉默片刻才说:“那您也得看宁小姐同意不同意,毕竟她以后是要嫁到霍家的。”
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以后到底要走什么路,谁也不知道。
奚居宁想了想,也是,他抿了抿唇:“我之后问问那孩子的意思。”又看了一眼手机里的相片,“咱们这个圈子也该有点变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