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队医跑上赛场, 检查,比赛暂停,江野并没有站起来, 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抬来担架, 将他抬走。
场内逐渐爆发的窃窃私语声, 平大队员的痛苦懊恼锤着地板的表情, 还有陈教练一脸凝重的神色……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正在表演的悲剧。
宋清弥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喉咙里像是被塞满了黏糊沉闷的糖浆,张了张嘴巴, 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明明受伤和痛苦的不是她,但仍旧有两行泪水从眼睛往外流。
顾不上比赛规则cuba联赛条例。
宋清弥努力让自己站起来, 渐渐找回瘫软的下肢的力量,朝着护士和担架远去的方向奔去。
此时此刻,她这样一位实习队医,在这场比赛里无足轻重,因此也没有人阻止她。
救护车的车门就快要合上, 宋清弥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大喊一声:“等……等一下!”
护士停住动作。
她更快一些, 登上救护车, 护士看她一眼,然后把门拉紧。
“直面缺憾,才是生活的本质。”明文良说。
“宋宋,”明文良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宽慰似的拍了拍,“放轻松,运动员的职业生涯里总会有些伤痛,江野没事的。”
江野握住她的手腕,想抬手摸她的脸,但实在体力不支。
虽然是打趣的玩笑话,宋清弥能听出他声音的颤唞和力不从心,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安慰好一些。
他摔倒落地后, 抱住了脚掌后半部分。
同个世界的不同场景,华清大学拿下比赛,进入半决赛。
不会的,一定不会。
护士姐姐很淡定:“不是跟腱,初步判断是足底筋膜劳损,具体要拍片才知道。”
宋清弥站在他后面, 明明那么近的距离, 又不敢靠近。
宋清弥心里莫名一颤,咬了咬嘴唇,半蹲在他面前。
“竞技体育就是这样的,”明文良当队医这些年,见惯了各种伤病和经历各种伤病的运动员,“很多人都会刚登上万人渴望的领奖台,然后就躺在冰冷的病床上,有的人还能站起来,有些人也从此一蹶不振。”
“换句话说,很多运动员都是用自己的身体去赌一个成功。”
“第一个发现篮球运动的人,一定也想不到后面的人会一次次调动身体机能甚至不断突破身体极限来完成挑战。”
话音落下,手术室的灯光暗了。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江野扑哧笑了声,嘴边挂着无奈的笑意:“宝宝,你别哭啊,我没事儿。”
宋清弥摇头:“我没哭……”
而已经大四的蒋川,还要背负生活的压力,很快就会和联赛和平大篮球队永别。
但今年的平大无缘。
宋清弥又想到去年暑假集训,在宋星宇家喝酒时,队长蒋川说的话,他想拿冠军,想要站在领奖台。
“宝宝。”
“可伤在四月,休养三个月,今年的cuba联赛无法继续,国家队的集训也没办法参加……”宋清弥根本冷静不下来,细数着本该江野出战的赛程,嘴唇都在颤唞,“一年最重要的比赛都在夏天,他受伤就要缺席很多大赛。”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宋清弥合上双眼,期待睁开还是在跟华清对阵的现场,江野频频进球,每次进球成功后,都会对她做出专属的庆祝手势。
宋清弥抬眼看过去,他费力地招了招手:“过来。”
平江大学队无缘分区赛名次和冠军的争夺战。
被颤唞虚弱的声音召唤回思绪,江野被翻成侧躺的姿势,汗水将身下床单打湿大半,他轻声喊她,皱着眉,语气里有些担心。
江野躺在床上被护士推出来。
同运动员相处日久,就会发现,竞技体育的残酷魅力都在于它的“赌”,胜利只是一时的,而失败才是主旋律【1】。
江野还在好声好语地安慰她:“就是掉了几颗小珍珠。”
“护士姐姐,他,他伤到哪儿了,不是跟腱吧?”
伤到哪里了?
半月板拉伤?足底筋膜炎?还是……跟腱断裂。
“江野是运动员,运动员的黄金期就这么几年,他没了一年……”
他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擦了差。
他还年轻, 才二十一岁,他的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远远没到黄金时期,属于他的篮球时代还没到来。
于是,她就慢慢挪了过去。
跟腱断裂是影响运动员职业生涯的大病,一旦发生影响事不可逆的。
“他这一年都被伤病浪费了。”
再然后,匆匆忙忙进了医院,挂急诊,排片,安排手术。
他的声音很冷酷,内容很残忍,却让宋清弥逐渐冷静下来。
缺憾之于平大篮球队是一时的。
然而并没有梦,现实就是平大输掉比赛,江野躺在手术台上,她盯着“手术中”的标志,久久的失神。
江野痛苦的□□声在狭小的救护车里愈发凝重清晰,有护士在给他做检查, 一旁跟随而来的明文良医生按住他乱动的手臂。
但落在每个球员身上,可能幻化为永恒。
宋清弥在这个瞬间,醍醐灌顶一般,接受竞技体育的灿烂和残忍。
一路小跑着跟跟随江野的病床走进病房,护士正在交代江野术后主注意事项。
他安静地挺着,乌黑柔顺的刘海搭在额头上,衬得眉眼很平静,锥心的疼痛过后,有种独一无二的疏离感。
护士走后,宋清弥在心里默背了一遍注意事项,然后努力让自己挽起一个笑容,走到他床边,抬手搭在他的脸上,心疼地问:“你好些没?”“小手术而已,”江野掀起眼皮,乌黑的眸子对比整张脸更没有血色,他没撒谎,“关节积液就一微创手术,筋膜劳损也是小病。”
再小的病也影响一年的运动生涯。
意识到她貌似比自己还要低落,江野咂摸咂摸嘴,有些突兀地说:“宝宝,我饿了”
晚饭吃完后再打比赛,紧接着又是手术,现在可不就该饿了?
宋清弥连忙道:“我去给你买饭,有什么忌口的没?”
明文良医生拿着一堆缴费单走进来,“忌食辛辣,要多休息。”
“您帮我照顾一会儿江野,我先去给他买饭。”宋清弥连忙跟明文良交代,然后一路小跑似的走开。
明文良看着她跑远的背影,默了默下巴,有几分八卦地对江野说:“宋宋对你还真好。”
江野也不回避,笑着点头:“我的荣幸。”
“缴费单都在这里,今天观察一晚上,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但是至少得休养两个月以上……”
意思是今年的全国赛江野无缘参加。
江野垂着眼皮翻缴费单,看不清情绪,但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静默了一阵,“嗯”了声:“我知道。”
怕他不接受这个赛季报销的事实闹起来,但看他轻易就消化噩耗,明文良心里也不是滋味。
“今晚你可以找个护工,”明文良换了话题,忽然又想到什么,说,“学校那头把你生病的事通知家长了,他们可能很快就会来。”
闻言,江野锋利的眉毛逐渐皱起。
明文良不知道他的家庭状况,还以为是受伤不想让家人担忧,又多解释了句:“学生出事导员通知家长理所应当的。”
江野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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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文良刚走出病房,龙怀婷就到了。
她仍旧是职场精英女士的装扮,质感上成的衬衫配剪裁利落的西装裤,风衣外套搭在左手臂弯,高跟鞋踩着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哒”声。
一进病房直接朝着病床走来,犀利的双眸在江野脸上扫了扫,最后红唇一勾,问道:“怎么样?”
江野习惯了被她像看商品一样的打量,无声哂笑:“还好。”
龙怀婷还要开口,江野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般,先发制人将其打断:“没有遂你的意。只是些小伤,还能接着打球。”
空气里沉默片刻。
龙怀婷忽然笑了声,这对母子好像从来都只是针锋相对的状态。
“我不在乎你还能不能打球,”龙怀婷用一贯的审判口吻说,“尽管让你打球好了,多少岁退役?三十岁,三十五岁?到那时候你生命还有一半光阴还要继续。”
“你总需要新的应营生,”想到这里,龙怀婷笑了笑,“你知道江宏涛退役之后是怎么保持着高质量生活和收入的吗?”
很久没有跟儿子见面,也很久没有提到过前夫,但是在这样的场合里,龙怀婷似乎没有想要安慰受伤的儿子。
早些年江宏涛因为伤病在国际比赛失误导致被网暴的事情仍旧历历在目,龙怀婷永远接受不了这对父子的职业选择。
不等江野回答,她便给出答案:“他靠着我做的投资和理财才享受了剩下二十多年生活。”
“您是想提醒我,我退役后会穷困潦倒?”江野直面她的视线,那双形状跟她相似的眸子里是如出一辙的锋利,“不过还亲您尊重一下您自己,我虽然选择当运动员,但身体里还有您一般的基因,我的投资头脑也不差。”
“所以我更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执意打球,”龙怀婷似乎被江野话里的什么所触动,但语气还是一贯的咄咄逼人,“你身上的伤要多久养好?一个月,两个月?都不重要了,等你养好,今年的全部比赛都已经错过,白白浪费了一年光阴。”
“二十一岁在运动员里还算年轻吗?你职业生涯还有多少上升期,很快就要走下坡路。”
江野厉声打断她:“不劳您费心。”
龙怀婷冷笑一声:“我是你妈,就算你不想听我也要说,我从来都是为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