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3
十一
一想到那个老者与小马儿,祥子就把一切的希望都要放下,而想乐一天是一天吧,干吗成天际咬着牙跟自己过不去呢?
穷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枣核儿两头尖:幼小的时候能不饿死,万幸;到老了能不饿死,很难。
只有中间的一段,年轻力壮,不怕饥饱劳碌,还能像个人儿似的。
在这一段里,该快活快活的时候还不敢去干,地道的傻子;过了这村便没有这店!这么一想,他连虎妞的那回事儿都不想发愁了。
及至看到那个闷葫芦罐儿,他的心思又转过来。
不,不能随便;只差几十块钱就能买上车了,不能前功尽弃;至少也不能把罐儿里那点积蓄瞎扔了,那么不容易省下来的!还是得往正路走,一定!可是,虎妞呢?
还是没办法,还是得为那个可恨的二十七发愁。
愁到了无可如何,他抱着那个瓦罐儿自言自语的嘀咕:爱怎样怎样,反正这点钱是我的!谁也抢不了去!有这点钱,祥子什么也不怕!招急了我,我会跺脚一跑,有钱,腿就会活动!
街上越来越热闹了,祭灶的糖瓜摆满了街,走到哪里也可以听到“扷糖来,扷糖”的声音。
祥子本来盼着过年,现在可是一点也不起劲,街上越乱,他的心越紧,那可怕的二十七就在眼前了!他的眼陷下去,连脸上那块疤都有些发暗。
拉着车,街上是那么乱,地上是那么滑,他得分外的小心。
心事和留神两气夹攻,他觉得精神不够用的了,想着这个便忘了那个,时常忽然一惊,身上痒刺刺的像小孩儿在夏天炸了痱子似的。
祭灶那天下午,溜溜的东风带来一天黑云。
天气忽然暖了一些。
到快掌灯的时候,风更小了些,天上落着稀疏的雪花。
卖糖瓜的都着了急,天暖,再加上雪花,大家一劲儿往糖上撒白土子,还怕都粘在一处。
雪花落了不多,变成了小雪粒,刷刷的轻响,落白了地。
七点以后,铺户与人家开始祭灶,香光炮影之中夹着密密的小雪,热闹中带出点阴森的气象。
街上的人都显出点惊急的样子,步行的,坐车的,都急于回家祭神,可是地上湿滑,又不敢放开步走。
卖糖的小贩急于把应节的货物措出去,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叫,听着怪震心的。
大概有九点钟了,祥子拉着曹先生由西城回家。
过了西单牌楼那一段热闹街市,往东入了长安街,人马渐渐稀少起来。
坦平的柏油马路上铺着一层薄雪,被街灯照得有点闪眼。
偶尔过来辆汽车,灯光远射,小雪粒在灯光里带着点黄亮,像洒着万颗金砂。
快到新华门那一带,路本来极宽,加上薄雪,更教人眼宽神爽,而且一切都仿佛更严肃了些。
“长安牌楼”,新华门的门楼,南海的红墙,都戴上了素冠,配着朱柱红墙,静静的在灯光下展示着故都的尊严。
此时此地,令人感到北平仿佛并没有居民,直是一片琼宫玉宇,只有些老松默默的接着雪花。
祥子没工夫看这些美景,一看眼前的“玉路”,他只想一步便跑到家中;那直,白,冷静的大路似乎使他的心眼中一直的看到家门。
可是他不能快跑,地上的雪虽不厚,但是拿脚,一会儿鞋底上就粘成一厚层;跺下去,一会儿又粘上了。
霰粒非常的小,可是沉重有分量,既拿脚,又迷眼,他不能飞快的跑。
雪粒打在身上也不容易化,他的衣肩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虽然不算什么,可是湿渌渌的使他觉得别扭。
这一带没有什么铺户,可是远处的炮声还继续不断,时时的在黑空中射起个双响或五鬼闹判儿。
火花散落,空中越发显着黑,黑得几乎可怕。
他听着炮声,看见空中的火花与黑暗,他想立刻到家。
可是他不敢放开了腿,别扭!
更使他不痛快的是由西城起,他就觉得后面有辆自行车儿跟着他。
到了西长安街,街上清静了些,更觉出后面的追随——车辆轧着薄雪,虽然声音不大,可是觉得出来。
祥子,和别的车夫一样,最讨厌自行车。
汽车可恶,但是它的声响大,老远的便可躲开。
自行车是见缝子就钻,而且东摇西摆,看着就眼晕。
外带着还是别出错儿,出了错儿总是洋车夫不对,巡警们心中的算盘是无论如何洋车夫总比骑车的好对付,所以先派洋车夫的不是。
好几次,祥子很想抽冷子闸住车,摔后头这小子一交。
但是他不敢,拉车的得到处忍气。
每当要跺一跺鞋底儿的时候,他得喊声:“闸住!”
到了南海前门,街道是那么宽,那辆脚踏车还紧紧的跟在后面。
祥子更上了火,他故意的把车停住了,撢了撢肩上的雪。
他立住,那辆自行车从车旁蹭了过去。
车上的人还回头看了看。
祥子故意的磨烦,等自行车走出老远才抄起车把来,骂了句:“讨厌!”
曹先生的“人道主义”使他不肯安那御风的棉车棚子,就是那帆布车棚也非到赶上大雨不准支上,为是教车夫省点力气。
这点小雪,他以为没有支起车棚的查我来!”
左先生认识人;人比法律更有力。
“你上这儿来住几天,躲避躲避。
总算我们怕了他们。
然后再去疏通,也许还得花上俩钱。
面子足,钱到手,你再回家也就没事了。”
孙侦探知道曹先生常上左宅去,也知道一追紧了的时候他必定到左宅去。
他们不敢得罪左先生,而得吓嚇就吓嚇曹先生。
多喒把他赶到左宅去,他们才有拿钱的希望,而且很够面子。
敲祥子,并不在侦探们的计划内,不过既然看见了祥子,带手儿的活,何必不先拾个十头八块的呢?
对了,祥子是遇到“点儿”上,活该。
谁都有办法,哪里都有缝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为他是个拉车的。
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
把一支烟烧完,祥子还是想不出道理来,他像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只知道缓一口气就好,没有别的主意。
他很愿意和老程谈一谈,可是没话可说,他的话不够表现他的心思的,他领略了一切苦处,他的口张不开,像个哑吧。
买车,车丢了;省钱,钱丢了;自己一切的努力只为别人来欺侮!谁也不敢招惹,连条野狗都得躲着,临完还是被人欺侮得出不来气!
先不用想过去的事吧,明天怎样呢?
曹宅是不能再回去,上哪里去呢?
“我在这儿睡一夜,行吧?”
他问了句,好像条野狗找到了个避风的角落,暂且先忍一会儿;不过就是这点事也得要看明白了,看看妨碍别人与否。
“你就在这儿吧,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去?
地上行吗?
上来挤挤也行呀!”
祥子不肯上去挤,地上就很好。
老程睡去,祥子来回的翻腾,始终睡不着。
地上的凉气一会儿便把褥子冰得像一张铁,他蜷着腿,腿肚子似乎还要转筋。
门缝子进来的凉风,像一群小针似的往头上刺。
他狠狠的闭着眼,蒙上了头,睡不着。
听着老程的呼声,他心中急躁,恨不能立起来打老程一顿才痛快。
越来越冷,冻得嗓子中发痒,又怕把老程咳嗽醒了。
睡不着,他真想偷偷的起来,到曹宅再看看。
反正事情是吹了,院中又没有人,何不去拿几件东西呢?
自己那么不容易省下的几个钱,被人抢去,为曹宅的事而被人抢去,为什么不可以去偷些东西呢。
为曹宅的事丢了钱,再由曹宅给赔上,不是正合适么?
这么一想,他的眼亮起来,登时忘记了冷;走哇!那么不容易得到的钱,丢了,再这么容易得回来,走!
已经坐起来,又急忙的躺下去,好像老程看着他呢!心中跳了起来。
不,不能当贼,不能!刚才为自己脱干净,没去作到曹先生所嘱咐的,已经对不起人;怎能再去偷他呢?
不能去!穷死,不偷!
怎知道别人不去偷呢?
那个姓孙的拿走些东西又有谁知道呢?
他又坐了起来。
远处有个狗叫了几声。
他又躺下去。
还是不能去,别人去偷,偷吧,自己的良心无愧。
自己穷到这样,不能再教心上多个黑点儿!
再说,高妈知道他到王家来,要是夜间丢了东西,是他也得是他,不是他也得是他!他不但不肯去偷了,而且怕别人进去了。
真要是在这一夜里丢了东西,自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他不冷了,手心上反倒见了点汗。
怎办呢?
跳回宅里去看着?
不敢。
自己的命是拿钱换出来的,不能再自投罗网。
不去,万一丢了东西呢?
想不出主意。
他又坐起来,弓着腿坐着,头几乎挨着了膝。
头很沉,眼也要闭上,可是不敢睡。
夜是那么长,只没有祥子闭一闭眼的时间。
坐了不知多久,主意不知换了多少个。
他忽然心中一亮,伸手去推老程:“老程!老程!醒醒!”
“干吗?”
老程非常的不愿睁开眼:“撒尿,床底下有夜壶。”
“你醒醒!开开灯!”
“有贼是怎着?”
老程迷迷忽忽的坐起来。
“你醒明白了?”
“嗯!”
“老程,你看看!这是我的铺盖,这是我的衣裳,这是曹先生给的五块钱;没有别的了?”
“没了;干吗?”
老程打了个哈欠。
“你醒明白了?
我的东西就是这些,我没拿曹家一草一木?”
“没有!咱哥儿们,久吃宅门的,手儿粘赘还行吗?
干得着,干;干不着,不干;不能拿人家东西!就是这个事呀?”
“你看明白了?”
老程笑了:“没错儿!我说,你不冷呀?”
“行!”
十三
因有雪光,天仿佛亮得早了些。
快到年底,不少人家买来鸡喂着,鸡的鸣声比往日多了几倍。
处处鸡啼,大有些丰年瑞雪的景况。
祥子可是一夜没睡好。
到后半夜,他忍了几个盹儿,迷迷糊糊的,似睡不睡的,像浮在水上那样忽起忽落,心中不安。
越睡越冷,听到了四外的鸡叫,他实在撑不住了。
不愿惊动老程,他蜷着腿,用被子堵上嘴咳嗽,还不敢起来。
忍着,等着,心中非常的焦躁。
好容易等到天亮,街上有了大车的轮声与赶车人的呼叱,他坐了起来。
坐着也是冷,他立起来,系好了钮扣,开开一点门缝向外看了看。
雪并没有多么厚,大概在半夜里就不下了;天似乎已晴,可是灰渌渌的看不甚清,连雪上也有一层很淡的灰影似的。
一眼,他看到昨夜自己留下的大脚印,虽然又被雪埋上,可是一坑坑的还看得很真。
一来为有点事作,二来为消灭痕迹,他一声没出,在屋角摸着把笤帚,去扫雪。
雪沉,不甚好扫,一时又找不到大的竹帚,他把腰弯得很低,用力去刮揸;上层的扫去,贴地的还留下一些雪粒,好像已抓住了地皮。
直了两回腰,他把整个的外院全扫完,把雪都堆在两株小柳树的底下。
他身上见了点汗,暖和,也轻松了一些。
跺了跺脚,他吐了口长气,很长很白。
进屋,把笤帚放在原处,他想往起收拾铺盖。
老程醒了,打了个哈欠,口还没并好,就手就说了话:“不早啦吧?”
说得音调非常的复杂。
说完,擦了擦泪,顺手向皮袄袋里摸出支烟来。
吸了两口烟,他完全醒明白了。
“祥子,你先别走!等我去打点开水,咱们热热的来壶茶喝。
这一夜横是够你受的!”
“我去吧?”
祥子也递个和气。
但是,刚一说出,他便想起昨夜的恐怖,心中忽然堵成了一团。
“不;我去!我还得请请你呢!”
说着,老程极快的穿上衣裳,钮扣通体没扣,只将破皮袄上拢了根搭包,叼着烟卷跑出去:“喝!院子都扫完了?
你真成!请请你!”
祥子稍微痛快了些。
待了会儿,老程回来了,端着两大碗甜浆粥,和不知多少马蹄烧饼与小焦油炸鬼。
“没沏茶,先喝点粥吧,来,吃吧;不够,再去买;没钱,咱赊得出来;干苦活儿,就是别缺着嘴,来!”
天完全亮了,屋中冷清清的明亮,二人抱着碗喝起来,声响很大而甜美。
谁也没说话,一气把烧饼油鬼吃净。
“怎样?”
老程剔着牙上的一个芝麻。
“该走了!”
祥子看着地上的铺盖卷。
“你说说,我到底还没明白是怎回子事!”
老程递给祥子一支烟,祥子摇了摇头。
想了想,祥子不好意思不都告诉给老程了。
结结巴巴的,他把昨夜晚的事说了一遍,虽然很费力,可是说得不算不完全。
老程撇了半天嘴,似乎想过点味儿来。
“依我看哪,你还是找曹先生去。
事情不能就这么搁下,钱也不能就这么丢了!你刚才不是说,曹先生嘱咐了你,教你看事不好就跑?
那么,你一下车就教侦探给堵住,怪谁呢?
不是你不忠心哪,是事儿来得太邪,你没法儿不先顾自己的命!教我看,这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
你去,找曹先生去,把前后的事一五一十都对他实说,我想,他必不能怪你,碰巧还许赔上你的钱!你走吧,把铺盖放在这儿,早早的找他去。
天短,一出太阳就得八点,赶紧走你的!”
祥子活了心,还有点觉得对不起曹先生,可是老程说得也很近情理——侦探拿枪堵住自己,怎能还顾得曹家的事呢?
“走吧!”
老程又催了句。
“我看昨个晚上你是有点绕住了;遇上急事,谁也保不住迷头。
我现在给你出的道儿准保不错,我比你岁数大点,总多经过些事儿。
走吧,这不是出了太阳?”
朝阳的一点光,借着雪,已照明了全城。
蓝的天,白的雪,天上有光,雪上有光,蓝白之间闪起一片金花,使人痛快得睁不开眼!祥子刚要走,有人敲门。
老程出去看,在门洞儿里叫:“祥子!找你的!”
左宅的王二,鼻子冻得滴着清水,在门洞儿里跺去脚上的雪。
老程见祥子出来,让了句:“都里边坐!”
三个人一同来到屋中。
“那什么,”王二搓着手说,“我来看房,怎么进去呀,大门锁着呢。
那什么,雪后寒,真冷!那什么,曹先生,曹太太,都一清早就走了;上天津,也许是上海,我说不清。
左先生嘱咐我来看房。
那什么,可真冷!”
祥子忽然的想哭一场!刚要依着老程的劝告,去找曹先生,曹先生会走了。
楞了半天,他问了句:“曹先生没说我什么?”
“那什么,没有。
天还没亮,就都起来了,简直顾不得说话了。
火车是,那什么,七点四十分就开!那什么,我怎么过那院去?”
王二急于要过去。
“跳过去!”
祥子看了老程一眼,仿佛是把王二交给了老程,他拾起自己的铺盖卷来。
“你上哪儿?”
老程问。
“人和厂子,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这一句话说尽了祥子心中的委屈,羞愧,与无可如何。
他没别的办法,只好去投降!一切的路都封上了,他只能在雪白的地上去找那黑塔似的虎妞。
他顾体面,要强,忠实,义气;都没一点用处,因为有条“狗”命!
老程接了过来:“你走你的吧。
这不是当着王二,你一草一木也没动曹宅的!走吧。
到这条街上来的时候,进来聊会子,也许我打听出来好事,还给你荐呢。
你走后,我把王二送到那边去。
有煤呀?”
“煤,劈柴,都在后院小屋里。”
祥子扛起来铺盖。
街上的雪已不那么白了,马路上的被车轮轧下去,露出点冰的颜色来。
土道上的,被马踏的已经黑一块白一块,怪可惜的。
祥子没有想什么,只管扛着铺盖往前走。
一气走到了人和车厂。
他不敢站住,只要一站住,他知道就没有勇气进去。
他一直的走进去,脸上热得发烫。
他编好了一句话,要对虎妞说:“我来了,瞧着办吧!怎办都好,我没了法儿!”
及至见了她,他把这句话在心中转了好几次,始终说不出来,他的嘴没有那么便利。
虎妞刚起来,头发髭髭着,眼泡儿浮肿着些,黑脸上起着一层小白的鸡皮疙瘩,像拔去毛的冻鸡。
“哟!你回来啦!”
非常的亲热,她的眼中笑得发了些光。
“赁给我辆车!”
祥子低着头看鞋头上未化净的一些雪。
“跟老头子说去,”她低声的说,说完向东间一努嘴。
刘四爷正在屋里喝茶呢,面前放着个大白炉子,火苗有半尺多高。
见祥子进来,他半恼半笑的说:“你这小子还活着哪?
忘了我啦!算算,你有多少天没来了?
事情怎样?
买上车没有?”
祥子摇了摇头,心中刺着似的疼。
“还得给我辆车拉,四爷!”
“哼,事又吹了!好吧,自己去挑一辆!”
刘四爷倒了碗茶,“来,先喝一碗。”
祥子端起碗来,立在火炉前面,大口的喝着。
茶非常的烫,火非常的热,他觉得有点发困。
把碗放下,刚要出来,刘四爷把他叫住了。
“等等走,你忙什么?
告诉你:你来得正好。
二十七是我的生日,我还要搭个棚呢,请请客。
你帮几天忙好了,先不必去拉车。
他们,”刘四爷向院中指了指,“都不可靠,我不愿意教他们吊儿啷当的瞎起哄。
你帮帮好了。
该干什么就干,甭等我说。
先去扫扫雪,晌午我请你吃火锅。”
“是了,四爷!”
祥子想开了,既然又回到这里,一切就都交给刘家父女吧;他们爱怎么调动他,都好,他认了命!
“我说是不是?”
虎姑娘拿着时候拿着时候:估摸着抓住了适当的时刻。
进来了,“还是祥子,别人都差点劲儿。”
刘四爷笑了。
祥子把头低得更往下了些。
“来,祥子!”
虎妞往外叫他,“给你钱,先去买扫帚,要竹子的,好扫雪。
得赶紧扫,今天搭棚的就来。”
走到她的屋里,她一边给祥子数钱,一边低声的说:“精神着点!讨老头子的喜欢!咱们的事有盼望!”
祥子没言语,也没生气。
他好像是死了心,什么也不想,给它个混一天是一天。
有吃就吃,有喝就喝,有活儿就作,手脚不闲着,几转就是一天,自己顶好学拉磨的驴,一问三不知,只会拉着磨走。
他可也觉出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很高兴。
虽然不肯思索,不肯说话,不肯发脾气,但是心中老堵一块什么,在工作的时候暂时忘掉,只要有会儿闲工夫,他就觉出来这块东西——绵软,可是老那么大;没有什么一定的味道,可是噎得慌,像块海绵似的。
心中堵着这块东西,他强打精神去作事,为是把自己累得动也不能动,好去闷睡。
把夜里的事交给梦,白天的事交给手脚,他仿佛是个能干活的死人。
他扫雪,他买东西,他去定煤气灯,他刷车,他搬桌椅,他吃刘四爷的犒劳饭,他睡觉,他什么也不知道,口里没话,心里没思想,只隐隐的觉到那块海绵似的东西!
地上的雪扫净,房上的雪渐渐化完,棚匠“喊高儿”上了房,支起棚架子。
讲好的是可着院子可着院子:和院子一样大小。
的暖棚,三面挂檐,三面栏杆,三面玻璃窗户。
棚里有玻璃隔扇,挂面屏,见木头就包红布。
正门旁门一律挂彩子,厨房搭在后院。
刘四爷,因为庆九,要热热闹闹的办回事,所以第一要搭个体面的棚。
天短,棚匠只扎好了棚身,上了栏杆和布,棚里的花活和门上的彩子,得到第二天早晨来挂。
刘四爷为这个和棚匠大发脾气,气得脸上飞红。
因为这个,他派祥子去催煤气灯,厨子,千万不要误事。
其实这两件绝不会误下,可是老头子不放心。
祥子为这个刚跑回来,刘四爷又教他去给借麻将牌,借三四副,到日子非痛痛快快的赌一下不可。
借来牌,又被派走去借留声机,作寿总得有些响声儿。
祥子的腿没停住一会儿,一直跑到夜里十一点。
拉惯了车,空着手儿走比跑还累得慌;末一趟回来,他,连他,也有点抬不起脚来了。
“好小子!你成!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少教我活几岁也是好的!歇着去吧,明天还有事呢!”
虎妞在一旁,向祥子挤了挤眼。
第二天早上,棚匠来找补活。
彩屏悬上,画的是“三国”里的战景,三战吕布,长坂坡,火烧连营等等,大花脸二花脸都骑马持着刀枪。
刘老头子仰着头看了一遍,觉得很满意。
紧跟着家伙铺来卸家伙:棚里放八个座儿,围裙椅垫凳套全是大红绣花的。
一份寿堂,放在堂屋,香炉蜡扦都是景泰蓝的,桌前放了四块红毡子。
刘老头子马上教祥子去请一堂苹果,虎妞背地里掖给他两块钱,教他去叫寿桃寿面,寿桃上要一份儿八仙人,作为是祥子送的。
苹果买到,马上摆好;待了不大会儿,寿桃寿面也来到,放在苹果后面,大寿桃点着红嘴,插着八仙人,非常大气。
“祥子送的,看他多么有心眼!”
虎妞堵着爸爸的耳根子吹嘘,刘四爷对祥子笑了笑。
寿堂正中还短着个大寿字,照例是由朋友们赠送,不必自己预备。
现在还没有人送来,刘四爷性急,又要发脾气:“谁家的红白事,我都跑到前面,到我的事情上了,给我个干撂台,x他妈妈的!”
“明天二十六,才落座儿,忙什么呀?”
虎妞喊着劝慰。
“我愿意一下子全摆上;这么零零碎碎的看着揪心!我说祥子,水月灯水月灯:煤气灯。
今天就得安好,要是过四点还不来,我剐了他们!”
“祥子,你再去催!”
虎妞故意倚重他,总在爸的面前喊祥子作事。
祥子一声不出,把话听明白就走。
“也不是我说,老爷子,”她撇着点嘴说,“要是有儿子,不像我就得像祥子!可惜我错投了胎。
那可也无法。
其实有祥子这么个干儿子也不坏!看他,一天连个屁也不放,可把事都作了!”
刘四爷没答碴儿,想了想:“话匣子呢?
唱唱!”
不知道由哪里借来的破留声机,每一个声音都像踩了猫尾巴那么叫得钻心!刘四爷倒不在乎,只要有点声响就好。
到下午,一切都齐备了,只等次日厨子来落座儿。
刘四爷各处巡视了一番,处处花红柳绿,自己点了点头。
当晚,他去请了天顺煤铺的先生给管账,先生姓冯,山西人,管账最仔细。
冯先生马上过来看了看,叫祥子去买两份红账本,和一张顺红笺。
把红笺裁开,他写了些寿字,贴在各处。
刘四爷觉得冯先生真是心细,当时要再约两手,和冯先生打几圈麻将。
冯先生晓得刘四爷的厉害,没敢接碴儿。
牌没打成,刘四爷挂了点气,找来几个车夫,“开宝,你们有胆子没有?”
大家都愿意来,可是没胆子和刘四爷来,谁不知道他从前开过宝局!
“你们这群玩艺,怎么活着来的!”
四爷发了脾气。
“我在你们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兜里没一个小钱也敢干,输了再说;来!”
“来铜子儿的?”
一个车夫试着步儿问。
“留着你那铜子吧,刘四不哄孩子玩!”
老头子一口吞了一杯茶,摸了摸秃脑袋。
“算了,请我来也不来了!我说,你们去告诉大伙儿:明天落座儿,晚半天就有亲友来,四点以前都收车,不能出来进去的拉着车乱挤!明天的车份儿不要了,四点收车。
白教你们拉一天车,都心里给我多念道点吉祥话儿,别没良心!后天正日子,谁也不准拉车。
早八点半,先给你们摆,六大碗,俩七寸,四个便碟,一个锅子;对得起你们!都穿上大褂,谁短撅撅的进来把谁踢出去!吃完,都给我滚,我好招待亲友。
亲友们吃三个海碗,六个冷荤,六个炒菜,四大碗,一个锅子。
我先交待明白了,别看着眼馋。
亲友是亲友;我不要你们什么。
有人心的给我出十大枚的礼,我不嫌少;一个子儿不拿,干给我磕三个头,我也接着。
就是得规规矩矩,明白了没有?
晚上愿意还吃我,六点以后回来,剩多剩少全是你们的;早回来可不行!听明白了没有?”
“明天有拉晚儿的,四爷,”一个中年的车夫问,“怎么四点就收车呢?”
“拉晚的十一点以后再回来!反正就别在棚里有人的时候乱挤!你们拉车,刘四并不和你们同行,明白?”
大家都没的可说了,可是找不到个台阶走出去,立在那里又怪发僵;刘四爷的话使人人心中窝住一点气愤不平。
虽然放一天车份是个便宜,可是谁肯白吃一顿,至少还不得出上四十铜子的礼;况且刘四的话是那么难听,仿佛他办寿,他们就得老鼠似的都藏起去。
再说,正日子二十七不准大家出车,正赶上年底有买卖的时候,刘四牺牲得起一天的收入,大家陪着“泡”一天可受不住呢!大家敢怒而不敢言的在那里立着,心中并没有给刘四爷念着吉祥话儿。
虎妞扯了祥子一下,祥子跟她走出来。
大家的怒气仿佛忽然找到了出路,都瞪着祥子的后影。
这两天了,大家都觉得祥子是刘家的走狗,死命的巴结,任劳任怨的当碎催碎催:打杂活的。
祥子一点也不知道这个,帮助刘家作事,为是支走心中的烦恼;晚上没话和大家说,因为本来没话可说。
他们不知道他的委屈,而以为他是巴结上了刘四爷,所以不屑于和他们交谈。
虎妞的照应祥子,在大家心中特别的发着点酸味,想到目前的事,刘四爷不准他们在喜棚里来往,可是祥子一定可以吃一整天好的;同是拉车的,为什么有三六九等呢?
看,刘姑娘又把祥子叫出去!大家的眼跟着祥子,腿也想动,都搭讪着走出来。
刘姑娘正和祥子在煤气灯底下说话呢,大家彼此点了点头。
十四
刘家的事办得很热闹。
刘四爷很满意有这么多人来给他磕头祝寿。
更足以自傲的是许多老朋友也赶着来贺喜。
由这些老友,他看出自己这场事不但办得热闹,而且“改良”。
那些老友的穿戴已经落伍,而四爷的皮袍马褂都是新作的。
以职业说,有好几位朋友在当年都比他阔,可是现在——经过这二三十年来的变迁——已越混越低,有的已很难吃上饱饭。
看着他们,再看看自己的喜棚,寿堂,画着长坂坡的挂屏,与三个海碗的席面,他觉得自己确是高出他们一头,他“改了良”。
连赌钱,他都预备下麻将牌,比押宝就透着文雅了许多。
可是,在这个热闹的局面中,他也感觉到一点凄凉难过。
过惯了独身的生活,他原想在寿日来的人不过是铺户中的掌柜与先生们,和往日交下的外场光棍。
没想到会也来了些女客。
虽然虎妞能替他招待,可是他忽然感到自家的孤独,没有老伴儿,只有个女儿,而且长得像个男子。
假若虎妞是个男子,当然早已成了家,有了小孩,即使自己是个老鳏夫,或者也就不这么孤苦伶仃的了。
是的,自己什么也不缺,只缺个儿子。
自己的寿数越大,有儿子的希望便越小,祝寿本是件喜事,可是又似乎应落泪。
不管自己怎样改了良,没人继续自己的事业,一切还不是白饶?
上半天,他非常的喜欢,大家给他祝寿,他大模大样的承受,仿佛觉出自己是鳌里夺尊的一位老英雄。
下半天,他的气儿塌下点去。
看看女客们携来的小孩子们,他又羡慕,又忌妒,又不敢和孩子们亲近,不亲近又觉得自己别扭。
他要闹脾气,又不肯登时发作,他知道自己是外场人,不能在亲友面前出丑。
他愿意快快把这一天过去,不再受这个罪。
还有点美中不足的地方,早晨给车夫们摆饭的时节,祥子几乎和人打起来。
八点多就开了饭,车夫们都有点不愿意。
虽然昨天放了一天的车份儿,可是今天谁也没空着手来吃饭,一角也罢,四十子儿也罢,大小都有份儿礼金。
平日,大家是苦汉,刘四是厂主;今天,据大家看,他们是客人,不应当受这种待遇。
况且,吃完就得走,还不许拉出车去,大年底下的!
祥子准知道自己不在吃完就滚之列,可是他愿意和大家一块儿吃。
一来是早吃完好去干事,二来是显着和气。
和大家一齐坐下,大家把对刘四的不满意都挪到他身上来。
刚一落座,就有人说了:“哎,您是贵客呀,怎和我们坐在一处?”
祥子傻笑了一下,没有听出来话里的意味。
这几天了,他自己没开口说过闲话,所以他的脑子也似乎不大管事了。
大家对刘四不敢发作,只好多吃他一口吧;菜是不能添,酒可是不能有限制,喜酒!他们不约而同的想拿酒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