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正是秋收时节。杭州城外,未被战火波及的稻田一片片的已成金黄色,农夫、士兵、流民在白日里一拨拨的忙碌,纵使到了夜里,城池外围的热烈景象也未得安宁。一批批的士兵扎营在这田野之间,看管巡视。
这些将收的稻田早已被攻城时的诸多部队瓜分,说起来粮食稻米大抵都已成为义军共有财产,但实际上,自然也还是按照各自的力量来分配,只要目前属于方腊的小朝廷占得大头,其余人自然也都是按照各自的拳头来切割分配。至于某些仍该属于某些杭州当地良民的田地,到得这时,其实也都已经有了另外归属。
如果只是为了收割,安排的人手自然越多越好,但既然是各自瓜分利益,参与者便未刮逐利之事,但至少在书院,他对文士确实颇为优待。由于他的维持,最近一段时间,书院内部倒还显得相对和气。
这时候教谕休息室里一共聚集有七人,基本都是下了课的先生,有的喝着茶研究典籍,有的则在一旁轻声说话。几人都是属于杭州沦陷后方才托庇书院的人,彼此之间倒有几分同命相连的心理,这时候有几人便在一旁说着嘉兴的战事。
“听说,北边战事陷入胶着,朝廷派童贯童将军率兵南下,方七佛包围嘉兴,但久攻不下,鹿死谁手便难说了……”
“听说童枢密用兵如神,原本以为他会率兵北上伐辽,这次……咳,这次圣公声势浩大,把他引过来了,这仗恐怕不好打了吧。”
“难说,如今南北各处起事不断,水泊梁山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都已经颇为棘手,特别是……圣公这次下了杭州,最近月余,附近起事不断,童贯虽然南下,这边……可也是声势正隆呢。”
“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这次称帝未免有些急了吧,将童贯引来……”
“田兄此言差矣,将童贯引来是因为杭州,只要下了杭州,称不称帝朝廷都会盯死这里,也是因此,于圣公这边来说,称帝之事才势在必行,他……咱们圣公这边,只能正名份,才能引得更多助力来投靠,如此对上童贯,才更有胜算。”
几人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小,但并不算太过避讳,盖因这些时日以来,气氛还是相对宽松。宁毅这几日虽然并未与这些人接触太多,但众人也都知道了他亦是沦陷后才到的这里。大家如今说的,一方面也是关系到切身利益的事情,另一方面,书生总难免有些指点江山的癖好,这时候躲在一角私下议论,多少能感到自己是这乱世之中看清楚方向之人。宁毅收好东西准备走时,其中一人却是向他搭了话。
“立恒要走了?”
“嗯,刘先生。”
“无需多礼,大家如今既然都在此处,便是同僚,立恒若是有瑕,倒不妨留下来,与大家聊聊聚聚。世事维艰,无论怎样,这里有茶。”
“家中有人在等,不好多留。他日有空,自当向诸位前辈请益,告罪了。”
“无妨无妨……”
想要留下宁毅的中年人名叫刘希扬,原本便是杭州一地的大儒,如今在这书院中,与另一位名叫王致桢的大儒在学问上名气最高,只是王致桢相对刻板,刘希扬则更懂变通。原本这些杭州本地的儒生并不受人待见,若是当初随着方腊军队过来的那些儒士文人见了,随意讽刺也不敢说话,只有这刘希扬倒是颇为厉害。
他教的学生中,有一位乃是此时方腊麾下八骠骑之一的刘瓒的儿子,这学生固然不怎么喜欢老师,但刘瓒却是希望儿子能成为一位文人的。早几日刘瓒过来了一次,刘希扬便随口提了一句那孩子于四书的理解上颇有天赋,刘瓒去打听了一下刘希扬的名头,知道是真正有水准的大儒,又是本家,于是赶快让孩子认其为叔,今天在这休息室中,也是他首先议论起北面的情况,否则其他人恐怕也是不敢搭话的。
这话说完,宁毅告辞欲出,也在此时,一名衣着整洁名贵,三十余岁的儒士从门外走了进来,阴沉着脸扫过一遍。休息室里谈论战局的声音在那人进来时便停了,对方目光在宁毅身上停留片刻,随后问道:“谁是宁立恒?”
宁毅看了他一眼,拱手道:“在下就是。”
“在下屈维清。”来人拱拱手,仰起下巴。这人的名字宁毅之前其实就知道的,他是随着方腊军队进城的文人之一,原本在温克让的帐下当幕僚,入城之后在书院挂名,倒是不用授课。他大概几天过来一次,由于本身文才不够,因此对托庇于此的杭州文人颇有些看不起,有时找人说话,冷嘲热讽一番。前几日刘希扬收了刘瓒的儿子为侄,那屈维清来时两人便起了摩擦,刘希扬也因此成为书院中杭州派的领袖人物。
众人原本以为他要进来找刘希扬的麻烦,却想不到竟是找宁毅,一时间没弄清楚状况。只听那屈维清便道:“你教史记?为何不求记背,倒是每堂课上以俚语胡说八道?史记开篇五帝本纪,何其庄严浩大,你如说书一般,毫无尊敬之意,你心中无愧么?”
宁毅眨着眼睛,微微皱起眉头来。
“圣人之言何其深奥,读书千遍,其义方现。我辈为人师表,当引导学子研读理解,而不是以肤浅言语直接解读释义。你年纪轻轻,怕是四书五经都未读完,以孩童好玩闹的心思为诱,将那课室弄得如茶楼说书一般。别人容得你,我受温将军嘱托,却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且问你: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这句出于何处,是何意思?”
宁毅揉了揉额头:“在下不知。”
听宁毅回答得干脆,那屈维清微微愣了愣,他原本以为至少这一题对方能答出来,但无论答不答得出,他都有说辞准备。微微的迟疑后又问了几题,随后说起教书该如何,为人师表该如何的事情。如此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之后,才道:“如今我永乐朝方兴,正缺人才,你年纪轻轻,若虚心向学,未尝不能有一番建树。我并非山长,不愿罚你,但你若再敢这样教书,我也容不得你,必让你从书院出去,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