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纪倩儿这些防守者中的精锐,此时就在院落附近,等待着李频等人的到来。
左端佑看着东北侧山坡杀过来的那支队列,微微皱眉:“你不打算立刻杀了他们?”
“强攻毕竟还会有点伤亡,杀到这里,他们心气也就差不多了。”宁毅手中拿着茶杯,看了一眼,“中间也有个朋友,许久未见,总该见一面。左公也该见见。”
“哦?”
“叫做李频,曾与秦家大哥一同守太原,九死一生。人已经历练出来了,不错的读书人。”宁毅朝左端佑偏了偏头,“可以……传承儒学。”
“传承?”老人皱了皱眉。
宁毅点头,没有解释。
过得不久,两拨人在小院侧前方相聚约数十米的空地前碰头,预备杀过来。院落这边,十余面大盾被拖了出来,摆开阵势,林立如墙,负责驻守小苍河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冲出来,将手中弓矢、刀枪指向那边。
能够冲到这里的,眼下不过是百余人,然而这时候从附近冲出来的,足有三五百人之多,将这山坡上包围了起来。事实上,从李频等人被发现的那一刻开始,这些人已然没有了任何机会,如今,一次冲锋,便要见分晓了。
徐强混在这些人当中,心中有绝望冰冷的情绪。作为习武之人,想得不多,一开始说置生死于度外,然后就只是下意识的冲杀,待到了这一步,才知道这样的冲杀可能真只会给对方带来一次震撼而已。死亡,却真真实实的要来了。
而且,杀到这里,他甚至没能跟谁交手,身上被爆炸炸伤了一次,挨了两箭,其余的时候,不过挥舞兵器拼命躲闪而已。真要说会被对方带来震撼,恐怕也不太可能。
前方,有声音响起来,延迟了他死去的时间。
“李兄,好久不见了,过来叙叙旧吧。”
人群里,李频排开众人,艰难地走出来,他看了看身边的百余人,随后朝对面走了过去。
***************
越过盾墙,院子里,宁毅朝他举了举茶杯。
“三百多绿林人,几十个衙役捕快……小苍河就算全军尽出,三四百人肯定是要留下的。你昏了头了?过来喝茶。”
小小的院子,这说话的声音平实而简单,李频看见宁毅的身影,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这个时候,他自知必死,却还不知道,眼下的这番对话,会发展到一个怎样的程度。
于是他回答道:“我昏头了?你才昏头了?世人皆说心魔十步一算,素无遗策。却想不到,一怒弑君,与天下为敌。你走这一步,不止是昏头,更是疯了!”
“杀周喆只是小事,我造反造定了。哦,对了,左端佑左公。”
李频走到近处,微微愣了愣,然后拱手:“末学晚辈李德新,见过左公。”
左端佑站在那儿,点了点头:“你助秦家子守太原,置生死于度外,很好。”
“此乃晚辈职责。太原最终还是破了,生灵涂炭,当不得很好。”这话说完,他已经走到院子里,拿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随后又喝了一杯。
“造反造定了?”李频沉默片刻,才再度开口说道,“造反有造反的路,金殿弑君,天地君亲师,你什么路都走不了!宁立恒,你愚不可及!今日我死在这里,你也难到明日!”
“造反……”宁毅笑了笑,“那李兄不妨说说,造反有什么路?”
“你的路多了,你有吕梁山帮衬,有右相遗泽,南面,你有康驸马为友,你有康王府的关系。康王如今便要身登大宝。无论如何,你只要徐徐图之,所有的路,都会比你眼前走得更好。但你选了最鲁莽的路……不对,你选的地方没有路。”
李频摇了摇头,看着宁毅,宁毅站在那儿,一直都带着笑,他将茶水再度倒上:“还喝吗?”
“可以了。”
“好,那我们来说说造反和杀皇帝的区别。”宁毅拍了拍手,“李兄觉得,我为何要造反,为何要杀皇帝?”
李频微微沉默了片刻:“为武朝衰弱,为忠臣蒙冤,为努力没有结果?”
“为万民受苦。”宁毅补充一句。
“有吗?”
“有的,你们总喜欢往大处看,秦老是忠臣,他受苦,就是受苦,别人就不是?我在夏村打仗,看见过被女真人强暴的女子,她被救回来,瘦骨嶙峋,非常可怜,休息了几天,起来给救她的兵做饭,给他们包扎伤口,有人说要娶她。夏村大战最后一天的时候,她拿着刀冲出去,你看,她学会了拿到,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人……死在战场上了。”
宁毅摇了摇头:“为了守住汴梁城,有多少人死了,城里城外,夏村的那些人哪,他们是为了救武朝死的。死了以后,没有结果。一个皇帝,肩上有天下亿万人的命,权衡来权衡去就像是小孩子开玩笑一样,没有任何责任,他不死谁死?”
“这就是为万民?”
“求同存异,我们对万民受苦的说法有很大不同,但是,我是为了这些好的东西,让我觉得有重量的东西,珍贵的东西、还有人,去造反的。这点可以理解?”
“你虽该死,但可以理解。”
“嗯,那么李兄认为,造反这么大的事,最重要的是什么?”
宁毅问出这句话,李频看着他,没有回答,宁毅笑了笑。
“你、你们,很多人以为是如何实施,如何一步步的策划,徐徐图之。你们把这种事情,当做一种冷冰冰的事例分析来做,简单的一件事,拆掉,看看怎么样能做成。但我不认同:任何一件大事,高远到造反这种程度的大事,他最重要的是立意!”
宁毅举起一根手指,目光变得冰冷严苛起来:“陈胜吴广受尽压迫,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方腊造反,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你们读书读傻了,以为这种雄心壮志就是喊出来玩玩的,哄那些种田人。”他伸手在桌上砰的敲了一下,“——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他笑了笑:“那我造反是为什么呢?做了好事的人死了,该有好报的人死了,该活着的人死了,该死的人活着。我要改变这些事情的第一步,我要徐徐图之?”
李频冷冷道:“那你便要弑君?”
“在于我有没有能力弑君。”宁毅道,“我若没有能力,当然是徐徐图之,我若是陈胜吴广,是方腊,我当然要徐徐图之,但我不是,这个可能性摆在我面前。我要造反,他要付出代价,我能杀他而不杀,那我以后也就不必反了。”
院子里沉默了片刻,宁毅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做人做事都是这样,到最后,你的标准,会退到某个程度,因为世界严苛。你有一个最高标准,人生标准做事的标准都行,走不通,你可以退一点,你可以妥协一点,但你最后的成就,就在于你退了多少。宁死不退,熬过去了的,才能成大事,从一开始就讲徐徐图之的人,想得再清楚,也只能一事无成。”
“你可曾想过……汴梁的百姓会怎么样?天下会怎么样?”
“废话。”宁毅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他们得死啊。”
砰!李频的手掌拍在了桌子上:“他们得死!?”
宁毅目光平静:“选错边当然得死,你知不知道,老秦下狱的时候,他们往老秦身上泼粪了。”
李频已经一字一顿地吼了出来:“那是他们的错?”
“不是他们的错?”宁毅摊了摊手,然后耸肩,“哦,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是无辜的。”
宁毅说完这句,目光中有着怜悯,却已经开始变得严厉起来,缓缓的,坚定的摇了摇头:“不,就是他们的错!他们不是无辜的!他们是武朝人!武朝打不过女真,他们就死有余辜——”
他声音浑厚,内力激荡,到后来,声音已经震荡四周,远远传开:“你们讲情理,是因为你们组成武朝!农人耕织劳作,士人读书统治,工人修葺房屋,商人通货四方!你们一同生存!国家强大,人民身受其惠!国家虚弱,人民死有余辜!这是天罚!因为国家面对的是这片天地,天地不讲情理!天理只有八个字……”
他的声音传出去,一字一顿:“——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这声音隐隐如雷霆,李频皱着眉头,他想要说点什么,对面如此作态之后的宁毅陡然笑了起来:“哈,我开玩笑的。”
这一下,就连旁边的左端佑,都在皱眉,弄不清宁毅到底想说些什么。宁毅转过身去,到旁边的盒子里拿出几本书,一面走过来,一面说话。
“确实啊,汴梁的百姓,是很无辜的,他们为什么不无辜,他们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皇帝做错事,女真人一打来,他们死得屈辱不堪,我这样的人一造反,他们死得屈辱不堪。不管他们知不知道真相,他们说话都没有任何用处,天上掉什么下来他们都只能接着……呐,李频,这是秦相留下来的书,给你一套。”
宁毅将书扔在桌子上:“所以,在这中间,诸位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东西吗?他们太无辜了,这本身就是不对的,做了这种错事怎么还能无辜呢?所以我在想,给他们一个说话多少能有用国家怎么样?这样一来,再出什么事情,人就死有余辜了,道理也就齐了。”
这絮絮叨叨犹如呓语的声音中,隐约间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在酝酿,宁毅坐在了那里,手指敲打膝盖,似乎在思考。李频素知他的行事,不会无的放矢,还在想他这番话的深意。另一边,左端佑眉头紧蹙,开了口。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中间的道理,可不只是说说而已的。”
那边,敲打膝盖的手指停下来了,宁毅抬起头来,目光之中,已经没有了半点的戏谑。
不久之后,他开口说出来的东西,犹如深渊一般的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