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因为从北边下来的人啊,最先到的就是江南的这一片,镇江是南北枢纽,大家都往这边聚过来了……当然也不可能全到镇江,一开始更南边还是可以去的,到后来往南去的人太多了,南边的那些大家大族不许了,说要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出了几次问题又闹了匪患,死了不少人。镇江七十五万人,六十万都是从北边逃过来的家破人亡或者拖家带口的难民。”
他指着前方:“这八年时间,还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剩下的六十万人,像乞丐一样住在这里,外头密密麻麻的房子,都是这些年建起来的,他们没田没地,没有家当,六七年以前啊,别说雇他们给钱,就算只是发点稀粥饱肚子,然后把他们当牲口使,那都是大善人了。一直熬到现在,熬不过去的就死了,熬下来的,在城里城外有了房子,没有地,有一份苦力活可以做,或者去当兵卖命……很多人都这样。”
“……比牲口好一点。”君武冲着沈如桦笑了笑,“我偷偷地去看过不少人,比牲口好点,他们也就过得下去了,说,就希望多过几年太平日子,从江宁到镇江,从镇江到临安,几百万人过这样的日子,给他们一点活路,富人呢,让他们去做工,家里有田亩的,雇着他们种地……”
他吸了一口气,右手握拳在身侧不自觉地晃,顿了顿:“女真人三次南下,掳走中原的汉人以百万计,那些人在金国成了奴隶,金国人是真的把他们当成牲口来用,养活金国的肉食之人。而武朝,丢了中原的十年时间,几百万上千万的人家破人亡,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把他们当牲口用,随便给点吃的,做事啊、耕地啊,各个地方的商事一下子就繁荣起来了,临安繁华,一时无两。有人说我武朝丢了中原痛定思痛,因此多难兴邦,这就是多难兴邦的原因啊,如桦。我们多了整个中原的牲口。”
君武的目光盯着沈如桦:“这么多年,这些人,本来也是好好的,好好的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妻儿父母,中原被女真人打过来之后,幸运一点举家南迁的丢了家产,稍微多一点颠簸,老父母没有了,更惨的是,父母妻儿都死了的……还有父母死了,妻儿被抓去了金国的,剩下一个人。如桦,你知道这些人活下来是什么感觉吗?就一个人,还好好的活下来了,其他人死了,或者就知道他们在北面受苦,过猪狗不如的日子……镇江也有这样家破人亡的人,如桦,你知道他们的感觉吗?”
“生不如死……”君武将拳头往胸口上靠了靠,目光中隐隐有泪,“武朝繁华,靠的是这些人的家破人亡……”
“姐夫……”沈如桦也哭出来了。
“但他们还不知足,他们怕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乞丐,搅了南边的好日子,所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其实这也没什么,如桦,听起来很气人,但实际很平常,这些人当乞丐当牲口,别打搅了别人的好日子,他们也就希望能再太太平平地过几年、十几年,就夹在镇江这一类地方,也能过日子……但是太平不了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过了片刻。
“扬州、镇江一带,几十万大军,就是为打仗准备的。宗辅、宗弼打过来了,就快要打到这里来。如桦,打仗从来就不是儿戏,马马虎虎靠运气,是打不过的。女真人的这次南下,对武朝势在山检海的底气,但攻破徐州后,还是没有贸然前进,而是试图籍助伪齐部队原有的水师以辅助进攻。中原汉军部队虽然良莠不齐,行动迟钝,但金武双方的正式开战,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情,短则三五日,多不过一月,双方必然就要展开大规模的交锋。
大战开始前的这些夜晚,镇江仍旧有过通明的灯火,君武有时候会站在漆黑的江边看那座孤城,有时候整夜整夜无法入眠。
白日里有许多事情,多是公事,自然也有沈如桦这一类的私事。要处斩沈如桦的日期定在六月初十。初八这天晚上,本该坐镇临安的周佩从京城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