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一个舞女那里买到这枚扁平的粉红色八角药片,是一种强效的安眠作用药片,产自巴西。
喝汤的墙上贴满了镜子,镜片四周都装着红色的霓虹灯。
当初他独自沦落在理想国,钱财耗尽,治疗无望,陷入了最后的疯狂,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酷去捞钱。
那一个月他就杀死了两男一女,而挣到的数目在一年前只会让他觉得可笑。将他逼到崩溃边缘,直到他发觉这条街就像是一种自毁冲动,像某种一直潜藏于他体内的秘密毒素。
“夜之城”好像一个达尔文主义实验,无聊的实验设计者不断按着快进键,让它变得混乱而疯狂。
要是不忙活着点,便会波纹不惊地沉下去,可要是稍微用力过猛,你又会打破黑市那微妙的表面张力。
这两种情况下,你都会不留痕迹地消失,也许只有理想国,这个永恒的存在,还留着一点关于你的模糊记忆。
不过你的心脏、肺或者肾脏也许还会活下来,活在某个能负担得起地下诊所诊费的陌生人身体里。
这里的一切都在暗地里不断进行,若有懒惰、粗心、笨拙,或是失于应付某种复杂规程,死亡便是公认的惩罚。
王大富独自坐在喝茶的桌边,药效初起,掌心开始冒汗,忽然觉得胳膊和胸膛上每一根汗毛都在发麻。
他知道总有一天他要和自己玩一种游戏,那古老的、无名的、最终的单人游戏。他不再随身携带武器,也不再遵守基本的安全规则。
他承接最火爆最危险的生意,众所周知,你想要什么他都能搞到。他心底最深处知道,自己身上带着那种自我毁灭的光芒,人人见之退避,所以客户日渐稀疏。
但他也知道,毁灭不过是迟早的事。同样在他心底最深处,为死亡临近而喜悦欢欣的同时,至不愿记起的,是李小姐。
那是一个雨夜,他在一间游戏厅发现了她。
香烟的黑色烟雾笼罩着那些明亮的全息影像,理想国的天际线她就站在那下面,闪动的激光布满她的脸,将五官变成了简单的编码。
燃烧的彩霞将她的颧骨染得绯红,坦克战中沦陷的理想国在她额头荡漾着天蓝色,一只光标飞过摩天大楼耸立成的峡谷,在外墙上擦出的火花让她嘴唇沾染上了亮金色。
直到如今,她仍然以那个模样活在他的记忆中。
那晚他正春风得意,已经做好了自己的事情,让很多事情都是得到了落实。
温暖的雨水落在富豪街面上,升起袅袅烟雾,他从雨中走进游戏厅,在那数十人中不知为何一眼便看见了她,正全神贯注玩着游戏的她。
几个小时后,她在港口边的旅馆房间里沉睡,脸上还是同样的神情,上唇的轮廓如同孩子画笔下的飞鸟。
他穿过游戏厅,刚办好了事,得意洋洋站在她身旁,看见她抬头望过来,烟熏妆下一双灰色的眼睛,好像一只惊恐的小动物,定格在迎面而来的车灯光束中。
他们共度了一个夜晚,随后又是一个早晨。他们买了气垫船票,他平生第一次穿过了理想国的港湾。
理想国的雨仍在下,落在她的塑料外套上,理想国的孩子们穿着白色鞋子,戴着薄膜披肩,从那些著名的商店旁走过。最后的午夜里,她与他一起站在一间嘈杂的弹子房里,像个孩子一样拉紧他的手。
只不过一个月,在他充斥着毒品与高压的生活里,她那双曾经惊惧的眼睛便已变作了本能欲望的深潭。
他眼看着她的人格裂变,犹如冰川崩溃,碎冰随水而逝,终于袒露出最原始的瘾君子的饥渴。他看着她全神贯注地追求新的刺激,让他想起了在海边的小摊上,摆在变异鲤鱼和竹笼中的蟋蟀旁边的那些螳螂,理想国还真的是理想之地吗?
他注视着自己的空杯子,药力令他觉得里面一圈圈的咖啡印都在震动。
强效安眠药在他脊髓中奔流,他似乎能看到暗沉的棕色油漆桌面上,无数细小划痕产生的经过。
茶馆的装潢风格来自上个世纪,糅合了传统日式风格和东方风格,只是每样东西似乎都覆盖着一层细微的薄膜,似乎所有曾经光亮过的镜面,和大富豪表面都遭受过百万顾客蹂躏,笼罩上一种永远擦不去的东西。
“嘿,好兄弟”
他抬起头,看见烟熏妆下一双灰色的眼睛。她穿着一身褪色的太空工作服和一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
“我一直在找你,老兄。”她坐到他的对面,用手肘支着桌子。那件蓝色的拉链衣服肩膀处已经裂开,他不由自主地在她胳膊上搜寻针头留下的记号。“要抽烟吗?”
她从手腕上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颐和园过滤嘴香烟,递给他一支。
他接了过来,她用一只红色塑料管替他点燃。“你睡得还好吗?看起来挺累的。”
她的口音来自王大富家乡南部,靠近美洲大陆边缘的方向,眼睛下面的肌肤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但仍光滑而饱满。
她才不过二十岁,但疼痛所造就的细纹已刻入她的嘴角,不再消失。她的黑发梳到后面,用一条花丝带扎起来,丝带上的图案好像一幅微电路图,又像是张城市地图。
“记得吃药时就睡不好。”说这话的时候,一股清晰的渴望向他袭来,欲望与孤独全在安非他命的波长上奔袭。他想起她肌肤的味道,想起港口边那黑暗酷热的房间里,她的手指是如何扣住他的后腰。
都是肉体,他想着,都是欲望。
“富,我的富。”她眯起眼睛说,“他想要打穿你的脸。”她点着了自己的烟。
“谁说的?拉莫斯?你跟拉莫斯聊过?”
“不是。赵小姐说的。她的新男人是拉莫斯的人。”
“我欠他的钱还不够多。再说做掉了我,他也拿不到钱。”他耸耸肩。
“欠他钱的人太多了,大富,你也许就被树个典型。说真的你最好小心点。”
“这样似乎也不错,李小姐,你有地方睡觉吗?”
“睡觉?”她摇摇头。“当然了,也许我的日子比你想象中的要好很多。”她向他靠过来,身体开始颤抖,脸上布满汗珠。
“给你。”他一边说一边在风衣口袋里掏摸,找到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纸币,下意识地在桌下抹平了折成四折,然后才递给她。
“你用得着这钱,亲爱的。你最好把它交给那位。”她的灰色眼睛里有种他从未见过,也看不明白的东西。
“我欠拉莫斯的比这多太多了。拿走吧,我还能来钱。”他一边张嘴说瞎话,一边看着他的新纸币落进一个拉链口袋里。
“大富,你挣到钱就赶紧去找拉莫斯”
“再见了,李。”他站起身来。
“好。”她的两边眼仁下面都露出一毫米的眼白。三白眼。“你小心点,老兄。”
他点点头匆匆离去,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塑料门在身后关上那一刹那,他回过头,看见她的眼睛,映在红色霓虹的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