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尼古拉斯的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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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那个日期的临近,尼古拉斯愈加紧绷而亢奋,再加上那阵婴儿的啼哭声,令他几乎彻夜未眠,直到天亮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回到了童年时代,回到了父亲与母亲健在,一家人还住在那个小城里的时代。

那是一个节日的傍晚,他跟着父亲在城外散步。

天空雾蒙蒙的,这一点倒是和如今的斯沃德林堡分毫不差。

他和父亲路过一片草地,熙熙攘攘地围着数十人,他们一手举着带骨的肉排,一手拎着葡萄酒瓶,围作一圈,载歌载舞。

人群旁边,停着一辆大车。

这种用来装运货物的四轮马车,通常需要那种长着长长鬃毛、粗壮四肢的大型马才拉得动。

而此时那辆马车前套着的,也确是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

宴会似乎结束了,一名喝的醉醺醺的肥胖男人走出人群,带头跳上马车,招呼着那帮挤作一团的人们:“上车,我送大家回去!”

于是那一大群人便笑骂着,神奇的全都挤上了那辆马车,使车轮深深陷入草地里。

即便是那匹神骏的大马,又怎么拉得动车上那许多人呢?它连迈步都艰难,只能喘着粗气,呼哧呼哧缓慢的向前挪动,引来车上、围观人们的阵阵嘲笑。

于是它的主人便像是遭了天大的侮辱,如那些丢了面子的大人物一般,气急败坏地挥动马鞭,狠狠抽打那匹高大的骏马,在白色马背上抽出一道道血痕。

尼古拉斯看着这一幕,内心感到一股莫大的悲恸,绞紧双手。

他看到有些人下车,围在那匹马旁,抽打它的两肋、眼睛。

它吃痛之下,只好竭尽力气,又是拉又是托,想让身后坐满了数十人的大车动起来,但那显然只是痴心妄想。

那个肥胖的醉汉,它的主人见此,气得发疯,从车里抽出一根大棒高高举起,重重落在它纯白的马背上。

它整个身体下沉了一截,几乎蹲在地面,但随后便又勉力站起来,向前拉车,试图让它的主人满意。

在四周人们的起哄下,那醉汉越打越是起劲,他似乎在这一过程中,体会到一种凌虐的快感。

这快感像是一种传播性极强的瘟疫,迅速感染了围在大马身边的所有人。

于是他们围住了它,纷纷从兜里掏出皮鞭、木棒。

一下又一下。

一下又一下。

最后,尼古拉斯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那匹高大的白色骏马浑身是血,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最终伸直头颈,艰难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待人群散去,尼古拉斯流着泪上前,发现倒在血泊中的,竟是他那失意酗酒后,在一个冰冷冬夜中,被撞死在路边,身上结满白霜的父亲。

白色的尸体,红色的血泊,那样刺眼。

于是尼古拉斯便惊醒过来。

他从茅草堆中起身,靠在墙上捂着脸,回忆刚才那个糟糕的梦。

那时他还不知道,那种长着鬃毛、四肢粗壮的大型马叫挽马,不过现在他知道了。

人类会根据‘用途’将任何生物分门别类,从而更加方便而快速地,榨取任何生物身上所具备的一切‘价值’。

这其中被分门别类、打上名为‘价值’的标签的,甚至也包括人类自己。

还在大学进修时,尼古拉斯曾向导师提出过一个问题:

人类是否是唯一一种会通过圈养同类,来从中获利的知性种族?

他的导师那时只是沉默,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标准答案。

尼古拉斯起身,取出双亲留给他的那块怀表,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三点半。

这个时间,妹妹纳迪娅会出门去纺织厂里做工,晚上才能回来,她的肺病就是由此而来,和母亲的死因一样。

“时间差不多了。”他这样告诉自己。

拿起盖在身上的大衣,尼古拉斯走出房门,走上大街,来到那一千步的起点,庄严前行。

手中捡来的鹅卵石结实冷硬的触感,令他几乎以为自己现在是一位高洁的骑士,正在向邪恶发起冲锋。

于是他愈发从容不迫,坚定不移。

一千步结束,来到那人的住处时,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

刚好四点,分毫不差。

来到那人的住所门外,尼古拉斯站了许久,尽量不使自己发出任何引人注意的动静,仔细聆听房屋里的动静。

砰。砰。

然而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因为骑士的剑锋已然来到邪魔近前。

呼——

一次完整而悠长的深呼吸后,他下定决心,敲响了房门。

门内传来脚步声、衣服摩擦声。

应该是那人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大衣,尽量使自己看起来稳重而体面,随后再一次有节奏地敲响房门。

咔嚓一声,门被从内侧打开一条缝隙。

尼古拉斯立刻感觉到,有两道尖刻、薄凉的目光从门缝中刺出,像上次一样,犁在自己脸上。

“您好,我给您带来了......一件东西,我想我们可以到一个光亮的地方去?”尼古拉斯尽量使自己的语言得体、郑重。

那人将信将疑,打量了他几眼后,打开房门,邀请尼古拉斯进去。

那是位身材佝偻、眼眶深深凹陷下去的老太太,她带着尼古拉斯来到窗前。

见到她的背影,尼古拉斯原本坚定的内心突然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产生了质疑。

虽然是下午四点,但由于斯沃德林堡的气候,加之近几年兴建的工厂,大雾弥漫之下,只有几缕阳光划破雾霾,照在这处阳台,带来仅有的明亮——

这老太太甚至吝啬到,不愿为他点起一支蜡烛。

“好吧,您带来了什么?这一次,您打算抵押什么?”她的话里用着敬语,但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尖刻。

“一块镀银的怀表,请您务必仔细看看,我相信您一定能正确衡量它的价值。”尼古拉斯状若不舍地从怀里取出那块好看的怀表,珍重地递给老太太。

她接过那块怀表,看了一眼:“唔......这可不怎么像是银的......咦?”

她似乎发现了什么,转过身去,背对着尼古拉斯,将它放在不算明亮的天光下,仔细查看起来。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尼古拉斯取出那枚鹅卵石,默默对准她的后脑。

正要砸下时,他感觉那阵婴儿的啼哭声突兀大了许多。

于是他突然清醒过来。

他觉得手中那枚鹅卵石重若千斤,来时那一千步中酝酿起来的从容、勇气与坚定,此刻全都化作迟疑,支离破碎——

那是他的良心在向他发出拷问:

“眼前这位瘦弱的老太太,虽然尖酸刻薄,但终究不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恶人。”

“我真的该这么做吗?这真的正确吗?这就是我想要的正义吗?”

“可如果不这样做,纳迪娅的病又该怎么办?观星者小姐提供的配方,只差一枚石化蜥蜴的眼珠,只要杀了这人,我便能得到一笔财富,一笔足以买下那枚眼珠,或者治好纳迪娅肺病的财富......”

这短短的几秒中,尼古拉斯想了很多。

“抱歉,请您把它还给我吧,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抵押它了。”

他从老太太手里取回那块怀表。

他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做。

阻止骑士挥动利刃的,不是畏惧与犹疑,而是因为骑士终于意识到——

他只是给自己的恶行,披上了一层冠冕堂皇的,名为正义的外衣。

他本以为自己是惩恶的骑士,可直到刚才,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恶本身。

这种恶和那些将人分门别类,贴上标签,美其名曰为了社会的发展而死命挤榨的大人物们,别无二致。

当年,那个年幼的尼古拉斯,没有加入鞭挞那匹大挽马的行列。

如今,已经长大的尼古拉斯,也没有成为自己最厌恶的那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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