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他们”指代的是谁不言而喻。
少女声音很轻, 夹在冬夜的风雪声中,几近微不可闻,池烈收紧手:“你听谁说的?谁告诉你的?”
喻见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是看着他, 自顾自往下说:“所以他们不给我过生日、不担心我失踪,永远都偏心岑清月,对岑清月更好。”
因为她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和大虎他们一样, 从一出生, 喻见就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放弃了。而荒谬可笑的是, 她并没有什么身体残疾, 也没有任何严重疾病。
况且以岑家的财力, 即使真的有什么问题, 养育一个孩子长大成人也不在话下。
但她还是被放弃了。
池烈下意识问:“为什么?”
岑氏夫妇对他这个毫无血缘的孩子不上心, 勉强能算情有可原, 但喻见是他们的女儿, 血浓于水,就算不喜欢,也万万不该到抛弃亲生小孩的地步。
池烈这么一问, 喻见莫名想起, 被困在器材室那一晚, 岑清月对她吼出来的话。
“我讨厌你!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待在福利院!爸爸妈妈去年开始一直念叨你也就算了!你现在还要和我抢林宁之!”
喻见那时只注意到了林宁之, 忽略了岑清月的另一句话。
派出所民警第一次来通知dna对比结果是在三月,而提前一年, 岑氏夫妇就有了把她接回来的打算。
为什么呢?
她已经“被拐走”了十几年, 为什么偏偏在去年,他们琢磨着把她领回家。
喻见轻声问:“爷爷的病情,是去年恶化的, 对吗?”
这个问题乍一听毫不相关,池烈却蓦然收紧了手,还捧着喻见的脸,她毫无血色的脸顿时被掐出两道印子,鲜红的,触目惊心。
雪越下越大,北风凛冽吹着,小刀一般割在脸上,喻见牙齿都冷得发颤。脸被少年狠狠掐着,又隐隐作痛。
又疼又冷,她的头脑反倒逐渐清醒,明晰到不可思议。
“对不起,池烈。”
她和他道歉,“因为他们从丢掉我这件事上得到了好处,所以后来又接你回来受罪了。”
*
程院长被院里的动静吵醒,披上衣服下楼时,救护车已经闪着急救灯赶到了福利院。
郑建军从车上冲下来:“怎么搞的!见见这是怎么了?”
靠在少年怀里的少女半闭着眼,脸色雪白,站都站不住,即使已经神志不清,手中依然死死抓着一部手机。
池烈把喻见抱到救护车上:“她情绪起伏太大,又冻着了,情况应该不会太严重。”
“您最好现在就报警,她是被岑平远故意遗弃的。”池烈转身看向程院长,一双黑眸在雪夜里深沉不见底,幽暗如漩涡,“这是录音证据,但其他人证物证还要靠警方去查。”
池烈小心翼翼、一根根掰开喻见的手指,把手机递给程院长:“我有点事,先走了。”
说完,他径自转身,根本没给程院长任何反应的机会,迅速奔跑起来
少年跑得非常快,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瘦削的身影就消失在小巷里,被越来越大的风雪埋没,彻底看不见了。
同样披着衣服出来的董老师惊呆了:“他刚才说什么?什么主动遗弃?”
郑建军也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独自扛起福利院几十年的人,程院长此刻冷静得多,她先一步坐上救护车:“小郑,咱们先去医院。”
董老师也跟着一起去。
在路上,郑建军给喻见简单做了检查,确认她除了开始发烧外没有其他问题,到达医院后,就安排了病床吊水。然后给住在附近的同事打电话,拜托对方过来顶班。
处理完一切,他来到病房,从程院长手里拿过手机:“别着急,先听听看,也许孩子们误会了。”
一共有两个录音文件,郑建军先点开第一个。
“好处拿了,家产分了,你现在要来和我闹?是,这个主意是我提的,可你岑平远当年有反对吗?在你爸面前哭着喊着没了女儿想要自杀,最后拿到股份的时候,回来不是高兴得睡不着觉?”
方书仪的声音有些模糊,但也能听清:“我是个贱人你算什么!天底下找得到第二个把亲生女儿丢了博取同情的父亲?”
“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然后是岑平远不耐烦的反驳,“你挑的保姆!你选的人!当时说好了付钱之后一了百了不再出现,现在急吼吼跑回来是什么事儿!”
“说话冲什么冲!你爸留给你那么多钱别不舍得花!还是说你想进监狱坐牢?”
“你……你少装模做样!我要完了你也跑不了!别以为你把你女儿从福利院接回来就行了,她跟咱们俩谁都不亲,当年选了她看来也是天意!”
“砰!”门被关上的声音。
录音结束,董老师已经气得要跳起来:“这是当爹当妈的吗!报警!现在就报警!”
程院长制止她:“小郑,放下一个。”
郑建军又点开第二个文件。
第二条录音清晰度高得多,内容则更简短些。
“把钱打到这个账户上,然后送她走吧。”听起来是岑平远在吩咐什么人,“找人送远一点,最好你也别知道送去哪儿了。要快,最晚赶在年前必须送走。”
郑建军捏紧手机:“畜牲!”
董老师则直接气哭了:“两个挨千刀的玩意儿!”
最平静的反而是程院长。
这个已经满头白发的老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看了眼病床上沉睡的少女,拿起手机,按下三个数字。
*
喻见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是四五岁的年纪,个头很矮,扎着歪歪扭扭的羊角辫,坐在福利院的榕树下吃苹果。
吃着吃着,岑老爷子从门口进来。
他的笑容和喻见在照片里见过的一样慈祥,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哟,这就是我们家见见啊?长得真漂亮。”
喻见眨巴眨巴眼,一声不吭,继续吃苹果。
岑老爷子也不生气,坐在她旁边,过了好一会儿,叹息一声:“都是爷爷不好,要是爷爷不心软、不糊涂,你也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我没受苦呀。”喻见小奶牙啃着苹果,声音也奶里奶气,“奶奶和老师都很喜欢我呢!”
岑老爷子笑了:“是,我们见见最招人喜欢了。”
一老一小就这么在榕树下坐着,直到喻见吃完一整个苹果,起身拍拍裙子:“快开饭了,我要回去啦!”
“嗯。”岑老爷子摸摸她的头,“去吧。”
喻见蹦蹦跳跳走到小白楼门口,回头看去,榕树下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难过,坐在地上,哇的哭出了声。
“见见!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