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玦之言,与戚浔的话一样令人震惊,他很快看向韩越,“可有人对他说过当日崇政殿公主在时的情状?”
韩越紧张地摇头,“没有,这不可能,只有提审时有人与他言谈,其他时候狱卒们也不会与他搭话。”
傅玦猝然转眸,目光如剑一般落在长公主手中的流苏穗子上,“没有人对他说过那日之事,那他为何在临死前编一条一模一样的穗子给长公主?”
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孙律眼皮一跳,“你是说——”
傅玦寒声道:“当时他癔症发作,推了长公主一把,长公主腰侧的玉佩摔碎,流苏穗子亦散,后来长公主将碎玉和穗子尽数放入袖中,待他清醒后,长公主即刻被送去偏殿,若他癔症是真,那他查证物了,若是顺利,很有可能能将凶器寻回,若是如此,凶手便不是驸马……”
她欲言又止,傅玦何等洞明,立刻便明白她的意思,他目光一错看向赵沅,便见赵沅正在刑台之下问秦瞻,“瀚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瞻喉头动了动,哑声道:“与公主无关,皆是我之过错……”
赵沅眼底暗芒簇闪,她多年来不理庶务,又万分信赖秦瞻,可她不是傻子,若只是与秦瞻有关,监斩台上下的每一个人,都没有理由将癔症往她身上推,这一切,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秦瞻这时看向孙律,“孙指挥使还在等什么,还不行刑吗?”
孙律默然不语,秦瞻想挣扎起身,一旁的刽子手和禁军侍卫却立刻将他按了住,赵沅看见这一幕,眼底疑云深重,面色也微微发白。
戚浔站在雨幕中,转身回看刑场之外,好似在等什么,这时,众人身后的宣武门忽而大开,得了消息的杨启福带着一众小太监快步走了出来。
杨启福面色焦急,快步行至监斩台下,问孙律:“指挥使,当真出了差错?”
孙律道:“案情存疑,别的不论,当初谋害二殿下赵烨的凶手或许另有其人。”
杨启福听得心惊肉跳,深吸口气道:“陛下说,若的确出了差错,便停止行刑,先将驸马发回牢中,又令诸位即刻面圣。”
监斩台上的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孙律一声令下,刑台下的禁军一拥而上,立刻将秦瞻押了起来,秦瞻本就带着沉重镣铐,此番挣脱不得,表情却极是难看,赵沅望着这一幕,眼底忧虑惊疑交加。
刑场外顿时炸开了锅。
百姓们议论声震耳,更有好事者高声喝问,若非禁军披坚执锐拦阻,只怕要生出骚乱,江默和玉娘掩没在人堆里,人潮深处,更有一双双隐忍多年的眼睛,但无人看明白眼下情状。
秦瞻被押下刑台,赵沅手握着发穗,上前便将秦瞻拦了住,“瀚卿,你到底瞒了我什么?到底是谁患了癔症?”
秦瞻牙关紧咬,垂着脑袋不语,赵沅眼底怒意顿生,冷笑道:“那日崇政殿中,你是故意为之,你这样做到底为何?是为了我?就算我患了癔症,又有何好隐瞒?”
赵沅语声一沉,“除非——”
秦瞻豁然抬眸看她,刚想说话,远处孙律喝道:“将驸马送回拱卫司听候发落!”
禁军不敢耽误,绕过僵愣原地的赵沅将驸马押了走,赵沅深吸口气转过身来,看着孙律意味深长地道:“做得好,牵涉百多条人命的案子,自然要查个清清楚楚,既要面圣,我与你们同去见陛下,我要看看,凭何说是我患癔症。”
赵沅话落便走,戚浔见状焦急地望着安政坊的方向。
“别急,还有时间。”傅玦安抚戚浔。
孙律上前来问,“你笃定驸马并非谋害赵烨的真凶,是有何证据?”
戚浔忙道:“凶器,当年的凶器或许还未被毁掉。”
孙律眼瞳微亮,“当真能找到?面圣之时势到了,即刻送入宫中。”
傅玦应好,孙律转身,带着面色沉重的三法司主官返身入宫。
他们一走,戚浔心跳的更快,“王爷,成嬷嬷离开公主府已有数年,其实不一定能找到凶器。”顿了顿,她又低声道:“圣旨已下,驸马若是行刑,那咱们所求便能落定了,此番又生周折,还指证到了长公主身上,不知陛下会如何应对,万一他……”
天穹晦暗得厉害,冷风裹着雨丝打在傅玦身上,他伞盖微倾着,将戚浔牢牢笼罩住,“若明知有错漏却不指出,让真凶逍遥法外,便难告慰当年冤死者在天之灵,当年的案子,除了元凶恶意栽赃,那些办案官员也多有渎职失察之罪,因此你做得很好。”
戚浔心底微安,又紧张地望着刑场外,忽然,她指着东南方向道:“来了!他们来了!”
……
孙律刚入崇政殿,一本厚厚的奏折当头打来,他躲也不敢躲,任凭那奏折在他额上打出一道红痕!
下一刻,建章帝愠怒的声音响了起来:“朕说过,令你不许出任何差错,如今驸马的罪诏已经昭告天下,你却告诉朕凶手竟然查错了,你如此,是要让西凉人,让整个天下看朕的笑话不成?!”
孙律带着三法司主官齐齐跪地,又道:“是微臣之过,请陛下治罪。”
建章帝冷笑,“治罪?眼下还不到治你之罪的时候!”
赵沅早已入殿,此刻面色青白地站在一旁看着,建章帝扫了一眼赵沅,“朕只问你,好端端的,事情又怎会扯到长公主身上?”
孙律将戚浔所言陈述了一遍,建章帝听得大为惊骇,“驸马的癔症是装得?真正得癔症的人是长公主?”
赵沅在旁气得发笑,建章帝看了赵沅一眼,也觉得匪夷所思,“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长公主得癔症,就凭驸马没有中毒之状?那日在这殿中,我们所有人亲眼看到他癔症病发。”
“那是驸马故意的,他临死之前,编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发穗给公主,正是因为他记得那日公主殿下的玉佩碎了,玉穗散了,他对公主殿下的确情深,临死之前都觉得遗憾,用断发重编了玉穗,也正因此,他宁愿自己假装癔症,从而保护公主。”
建章帝未听明白,“假装自己癔症,从而保护公主?”
孙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驸马记不起来当年谋害二殿下时的情状,也说不清楚凶器是什么,又自己假装癔症,微臣有理由推测,长公主府中真正得癔症的是长公主,而当年一开始谋害二殿下的人,其实根本就是公主殿下。”
建章帝和杨启福几个内侍,皆惊得愣住,一旁的赵沅再难忍受,冷嗤道:“孙律,你是不是疯了?毫无证据可言,竟说是我谋害自己的亲哥哥?”
孙律深吸口气,“自不是全无证据。”
“证据何在?”建章帝也有些恼怒,“不斩驸马,还指证起长公主来,孙律,你可知朕能治你大不敬之罪!”
“如今已有线索,只要陛下给些时间,自然能找到铁证,陛下也可问问驸马,问他为何要假装癔症。”
建章帝闻言又去看赵沅,很快道:“好,传驸马!”
驸马已送回拱卫司,传入崇政殿不过两刻钟的时辰,孙律以此拖延,却不知大理寺之人是否能找到证据。
建章帝令他们几人起身,孙律眼看着外间黑云层叠,雨势渐大,却是先等到了秦瞻戴着沉重镣铐到了殿外。
他被押入殿中行礼,建章帝喝问道:“驸马,如今有证据说你癔症为假,当初谨亲王也非死于你之手,你可要为自己辩白?”
秦瞻低着头,“事已至此,罪臣已无狡辩之心,罪臣已承认所有罪行,便不会再狡辩这一条,罪臣患癔症,只是这些年来好了些,而赵烨的确是罪臣所杀,罪臣认罪认罚,并无怨言。”
建章帝狭眸,“连诛三族之罪你也认?”
秦瞻背脊更佝偻了两分,“罪臣认。”
建章帝又道:“拱卫司如今指证长公主是谋害谨亲王的凶手,你觉得呢?若你并非谋害谨亲王的元凶,你虽死罪,秦氏或许不至于被株连。”
秦瞻艰难地道:“罪臣不敢污蔑公主。”
见他如此坚定,建章帝怀疑地看向孙律,“这世上,怎会有人甘愿替别人顶这样的大罪?你若是未找到罪证便信口开河,朕看你也不必掌拱卫司之权了!”
这话极是严厉,孙律听得心头微窒,就在这时,殿门外脚步声骤响,不等小太监通禀,傅玦已走到殿门口,“陛下,证据找到了!”
孙律和三法司主官皆松了口气,傅玦大步入殿行礼,而后奉上手中锦盒,“请陛下过目!”
无人知道锦盒内装着什么,可赵沅却认出了锦盒,她表情几变,喝道:“你们、你们怎么敢动此物?!”
杨启福上前接过锦盒送到御案上,建章帝打开盒子的刹那,眉头也皱了起来。
盒内放着的,竟然是一支珠光宝气的凤头钗。
建章帝蹙眉,“这是何物?”
傅玦肃然道:“启禀陛下,此物长公主和驸马都认得,这支凤头钗,乃是公主和驸马的定情信物,在公主成婚之时,放在聘礼之首送入公主府,而当年长公主去瑶华宫之时,戴着的就是这支凤头钗。”
赵沅唇角微动,却说不出否认的话来,秦瞻跪在冷冰冰的地上,落在膝头的双手狠狠地攥拳。
建章帝听完此话,颤颤巍巍地将发钗从锦盒之中取了出来,只见钗身纯银打造,钗头之上一支金丝缠绕成的凤凰栩栩如生,凤凰冠羽皆由血玉镶嵌,而最精巧的,是那双随着移动而轻颤的金珀凤眼。
孙律望着这支发钗,神色忽然怔忪起来,像陷入了回忆之中。
傅玦继续道:“这支发钗乃是驸马亲手制成,在当年,还被人津津乐道过一阵子,成婚之后,也是公主殿下最喜爱的发饰,但瑶华宫一趟之后,此发钗却有损毁,之后公主殿下再也未曾戴过,而是由身边一位姓成的嬷嬷收捡起来。”
“这位嬷嬷早在十年前便因重疾归家养老,她当年侍候在公主殿下身边,在檀珠几人死后,算是唯一一个知道当年事情古怪之人,这锦盒之内,还有一份成嬷嬷签字画押的证词。”
赵沅唇角轻颤,“这不可能,嬷嬷是当年我颇为亲信之人,她难道指证我不成?”
“成嬷嬷并未指证公主,她只是说起了当年的旧事。”
傅玦沉声道:“檀珠她们虽死了,但当年回府后,成嬷嬷曾发现过些许古怪,而后来澄心等人相继而亡,最后一个死的是一个叫沉云的侍婢,她心底害怕,想用探亲之名逃回老家,却死在了回老家的路上。”
“成嬷嬷说,当年发钗拿回来的时候,原本笔直的钗身生了弯折,不仅如此,凤头之上嵌着的一枚血玉也不翼而飞,公主殿下很是懊恼,但根本不知凤钗是如何坏得,听驸马说,是他不小心将凤钗摔在了地上。”
孙律听着傅玦所言,脑海中闪过一念,这时又听傅玦道:“之后驸马想另做一支发钗,却被公主拦阻,直言此为他们定情之物,就算损毁,也要留作纪念,于是此物多年存在公主柜阁之中,虽不再饰发,却并未丢弃,当年正是成嬷嬷替公主殿下打理这些,因此记得十分清楚。”
“她还说,檀珠和沉云她们回来之后,对二殿下遇害之事讳莫如深,不敢多言,后来他们相继出事,府上之人都以为是公主府沾了凶煞,起初并未在意,可后来偏偏是去过瑶华行宫的几个出事,沉云便知道她也难逃脱。”
“沉云因恐惧,在离府之前告知成嬷嬷,说二殿下遇害那日,公主和驸马曾在夜宴之前离开过院阁,出去之时好好的,回来的时候公主旧疾发作昏睡过去,是驸马将公主殿下抱回来的,驸马令她们不得提起此事,连公主殿下自己都不知自己出过一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