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叫他二哥。
自从蒋坤宇从牢里出来,蒋措便从未叫过他一声二哥。
僵持的沉默在周遭蔓延,蒋坤宇的视线挨个扫过这些人,恳切的神色一点一点消失。
“看来你们早就沆瀣一气了。”
许是知道大势已去,戏唱不下去,蒋坤宇便也不再装了,狭长的眼盯着蒋措:“大哥,我们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同甘共苦,血脉相连,现如今你竟然跟他合起伙来对付我?他跟他妈一样,都不是省油的灯!装得清高,心里比谁都贪婪,爸他老糊涂,才会被他们哄骗,你也糊涂了吗?!现在家业已经落到他手里了,咱们两个都是他案板上的鱼肉,唇亡齿寒,没了我,还有谁跟你共进退?你真的以为他会放过你让你安度晚年吗?——别忘了他妈是怎么死的!”
可蒋乾州纵横商场数十年,被他算计一次不够,怎会再相信他所谓的“共进退”。
“坤宇,不要再一错再错了。我年轻时,也做过错事,到了这个年级,该看开了。种因得果,一个人的罪孽,早晚都会报应在自己身上。”他叹口气,狠心道,“这次,我也救不了你了。”
蒋季凡眼看形势不利,急忙站出来替他父亲说话。
“三叔,这次虽然是我爸做得不对,他不应该存心害人。但他之所以会这么做,也是因为你先陷害他在先,你害他坐了半年牢,要不是爷爷出面,我爸现在还在监狱里。你作为弟弟,到现在都没跟我爸道过一句歉。”
蒋坤宇入狱的事虽已过去,却在二房人心里都留了疙瘩。真要论起来,陷害他的是蒋叔信,算不到蒋措头上,但背后挑唆的是他,事后得势的也是他,二房的怨恨自然也都落到他身上。
蒋季凡心中早就憋了一口气,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先保住他爸。
“既然现在你和三婶都没受伤,也没什么损失,大家就算扯平了,一笔勾销吧。”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一笔勾销。”蒋措抬起眼,目光没有温度。话对蒋季凡说,眼睛却冷冷看着蒋坤宇,“我母亲一条人命,让他坐半年牢,已经便宜他了。”
“你母亲的死,跟我爸有什么关系?”
“你这是把你妈的死算到我头上了?老三,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她是突发心脏病死的,还是在大哥面前发的病,她死之前,我见都没见过她,你想往我头上扣,那你倒是说说,跟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蒋季凡道:“我爸不可能害她。三叔,你说是我爸害的,得拿出证据来。”
“对呀,哪有空口白牙冤枉人的。”六太太仿佛找到立脚点,气势涨了回来。
蒋坤宇有恃无恐地一笑:“方荞的尸体早就化成灰了,他要是真有证据,早就在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去揭发我了,还会不声不响藏到现在。”
宁思音有点毛。
别说有没有证据,就蒋坤宇这个态度,绝对是他干的。怪不得他会用下毒这种手法,原来早就轻车熟路了。
可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尸首早就火化深埋地下,就是想做尸检也不可能了。
蒋乾州眉心深深拢起,意味不明地沉默片刻,对蒋措说道:“当时医生说,你母亲工作劳累过度,才导致心脏出了问题,说起来,也是为了我们蒋家。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现在也无从查证……”
蒋措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招了下手,助理和保镖从外面进来。
国字脸粗暴地将一个人推进来,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戴一副黑框眼镜,唯唯诺诺地先看了蒋措一眼。那眼神看起来十分惧怕蒋措。
宁思音眼尖地瞧见,蒋坤宇在看到这人的瞬间,脸色不太寻常。
眼镜男有些心虚地看看他:“二、二爷……”
“这谁?”蒋乾州疑惑。
助理恭敬解释:“他叫胡伟,曾在方总的办公室做行政工作,方总去世之后,他就离职消失了。”
蒋乾州立刻明白什么,拧眉质问:“你做过什么?”
眼镜男十分紧张,结结巴巴回答:“我……我当时被高利贷追债,二爷找到我,说能帮我解决,还承诺给我一大笔钱,让我,让我连着一个月,每天往方总的咖啡里加一种药。”
“什么药?”
“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药……”
“是一种强心药,可用于治疗心衰,原产地是北美,效力很强,临床出过一些事故,当时国内并为引进,属于违禁品,是二爷通过走私途径得到的。这种药有效剂量与中毒剂量很接近,过量会引起心律失常。”
不止蒋乾州、蒋季凡,宁思音也愣住。
原来如此……
蒋季凡怔愣片刻,底气明显不足:“你、你有证据吗?”
“要证据?”蒋措接过助理递来的一沓资料,扔出去,撒了一桌子。
蒋季凡铁青着脸,硬邦邦地站在那,没有动。
也许他自己都清楚,蒋措说的,全部都是真的。
宁思音走过去,捡起来一页一页地翻看。
当时蒋坤宇与胡伟之间的转账记录、一些信息往来,利丰拍卖行走私那批药的记录……
她心惊胆寒。
这些证据链之详尽,可见蒋措将这件事深挖到何种程度,倘若不是因为事发在二十年前,只需测一测血药浓度,就能证明方荞的死不是意外。
于是更让人心疼蒋措,明明知道是谁谋害了自己的母亲,明明已经找到了所有他能找到的证据,却没办法定他的罪。
真叫人憋屈。
远处似乎响起警笛声,蒋措摆了摆手,保镖拽着眼镜男出去。
蒋坤宇站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竟谁都没有发觉,他手里一直藏着东西。
宁思音皱着眉看那些资料,只觉余光里有什么东西一闪。
也许是几次三番从鬼门关前路过,让她对危险培养出了感应。她当时便头皮一炸,急忙大喊:“小心!”
众人猝不及防一惊,只见蒋坤宇骤然冲向蒋措,手中竟抓着一把水果刀。眼中迸出森然暗芒,那是阴狠的恶意。
宁思音根本来不及思考,想也没想地朝蒋措身上扑去。
蒋措在那一瞬蹙眉,身体募地绷紧,电光火石之间抱住她侧身一转,避开那冲着心窝去的一刀。刀锋险险擦着他手臂刺过,瞬间将衣服化开一道口子。
宁思音和蒋措一起撞到墙上,蒋坤宇一下扑空,趔趄两步,立刻又朝他们刺去。
他口中大喊:“大哥!弄死他们,蒋家还是我们的!”
宁思音真没想到他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眼看着那闪着寒芒的刀再次捅来,这次竟直直冲着她。
国字脸大喝一声:“三爷!太太!”
训练有素的保镖像一头雄狮,气势汹汹冲过来。
蒋措横在宁思音身前,结结实实挡住了她。
那刀逼近他面前,募地停在半空,是他攥住了蒋坤宇的手。
一个干瘪的老头儿,终究不敌年轻男人的力量,蒋坤宇被死死钳制住,迅速卸掉那把刀。
邦——刀掉落在地。
国字脸凶神恶煞地冲到跟前,抓住蒋坤宇的胳膊反手一拧,同时往膝窝一踹,蒋坤宇便跪在地上。
“爸!”
蒋听月尖叫一声跑进来。
二奶奶紧随其后,一向优雅得体的她脚步十分匆忙,疾步走进来,一脸怒容:“你们在干什么?放开他!”
国字脸只听老板命令,任凭两人对他推搡踢打,制服着蒋坤宇不为所动。
蒋听月推不动,骂道:“滚开!”
国字脸依然不动
二奶奶目光在众人之间转了一遭,转身看向蒋措,尽管尽力压制,脸色依然十分难看:“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
接着质问蒋乾州:“大哥,你就看着他这样对坤宇?”
无人回答。
蒋听月站起来,视线投向宁思音:“到底怎么了?”
偏偏她是二房的人。
宁思音看着这个她最好的朋友,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她不想瞒蒋听月,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你爸想杀我们,不幸没杀成。
“宁思音,你说话!”被保镖押在地上的是她爸爸,蒋听月怎么可能不急。
这时一个佣人忍不住出声,替思音回答:“二爷在送给三爷的鱼肚子投了毒,想害三爷和三奶奶,幸好提前发现了。还有半个月前,三爷的生日蛋糕也被二爷下毒了,要不是旺仔嘴馋舔了一口,三爷和三奶奶差点就吃了。可怜旺仔,差点丢了小命……”
“胡说八道!”二奶奶喝斥。
蒋听月如遭雷击,脸色惨白,仍然看着宁思音,她的朋友。
“你有证据吗?”
宁思音说:“有。”
蒋听月站在原地,嘴唇抿得很紧,一字一句问:“妈,你今天非要我陪你去看舅舅,是不是为了支开我?”
“你在胡说什么!”二奶奶坚决否认,“你爸不会做这种事,不要听别人的一面之词。”
她又看向宁思音,眼神十分不友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你就冤枉你二哥,你什么居心?”
宁思音不欲与她争辩。
再争吵,夹在中间最难受的,是蒋听月。
“既然有人下毒,那就报警让警察来查,看看到底是谁下的毒。我们国家的法律是证据说话,不是你们……”
“够了!”蒋听月忽然暴喝一声。
二奶奶被她吼得一愣。
“你真以为我傻,什么都不知道吗?”蒋听月红着眼,咬着牙似的,越质问越歇斯底里,“你们为什么非要这么做?爷爷给你们的还不够多吗?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去争,去抢,每天算计来算计去,一家人勾心斗角,现在还要杀人!”
“听月……”二奶奶伸出手想要拉她,蒋听月却躲开了。
“别碰我。”
此时境地,二奶奶不可能软下来。
她有些冷硬地要求蒋措:“让你的保镖放开坤宇。”
蒋措衣袖上划开的口子,隐隐有血迹在冒出。
他似乎没有感觉,紧紧握着宁思音的手,转头时,眼神是冷的。
即便二奶奶早就知道,这个弟弟并非他们以为的病猫,而是一直会咬人的虎。此时还是被他冷下来的眼睛震慑了几分。
蒋措一直对她还算客气,包括此刻。
“二嫂,你我都清楚,这些事你参与了多少。不论真心与否,这些年承蒙你的照顾,往事我不再追究,但也到此为止。年后你们一家搬出去吧,以后除了年节、爸的忌日,不集证据只是时间问题。
而蒋坤宇被带走之后,终究是没能再出来。
几天后,蒋听月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辞去工作,准备回国外去。
二奶奶沉默地坐在一旁,看着她收拾行李。从那天之后,蒋听月就不肯和她说话。
这几日不断被传讯,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他们的安排,二奶奶焦头烂额,几经好几晚没睡好觉,整个人看着都憔悴许多。
“听月,我和你爸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啊……”
蒋听月不声不响,背对着她,身影透着冷硬。
二奶奶眼眶湿润,低声叹息:“你不明白我们的苦心。你走了也好。你爸现在的情况不太好,你大伯跟老三联手了,你爸孤立无援,怎么是他们的对手。这次你爸要是栽进去,往后我们家的日子不会好过,你出去也好。”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蒋听月不知何时停了动作,坐在地上,看着她床中央那只陪了她好些年头的星黛露。
“妈,”她忽然出声,“你和我一起走吧。”
二奶奶怔住:“听月,我……”
她放不下还在拘留中的丈夫,放不下那些儿孙,放不下家里的一切。
只是犹豫的两三秒,蒋听月便已重新开始动作,合上箱子:“算了。”
司机将一箱箱行李搬上车,蒋听月把最后一个箱子放上去,转身看到宁思音站在门口。
她顿了顿。宁思音从台阶上走下来。
蒋听月没有说话,在自己父母谋害她最好的朋友失败之后,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的朋友。
宁思音却和以前无异,张开手臂抱了抱她,自然亲昵地说:“找个法国帅哥结婚吧,我最近想要个混血孙子。”
蒋听月笑起来:“想要混血儿自己离婚找外国帅哥生去。”
“那我也生不出来孙子啊。”宁思音说,“我现在觉得做奶奶挺好的。”
蒋听月啐她:“美不死你。”
她回抱宁思音,很快松开,潇洒地转身:“走啦。别想我。”
“怎么办,我现在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蒋听月没被她恶心死:“……你怎么这么肉麻。”
“确实有点。”宁思音摆摆手,“那你快滚吧。下次记得给我带个法国孙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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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节,过得相当之潦草。
二爷又进去了,而谁都知道,这次没有人能再救他。
家里发生这种事,二房的人愁云惨淡,大房又何尝提得起兴致。
初一过完便走的走,搬的搬,家里的人口一下少了大半。
西林堂只剩下宁思音和蒋措,还有一条狗,一只鸟,和从前的佣人们。
最初有些不习惯,过于安静。但慢慢地,只剩下一种平静的闲适。
无人打扰,更没有那些虚与委蛇钩心斗角,这才是正常人的生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蒋家二爷再次被带走的消息,慢慢还是走漏了风声。
短短数月,老爷子过世、二爷二进宫,连失两位核心人物,对蒋家来说是不小的动荡。
蒋伯尧带走蒋氏实业骨干自立门户,是苏城最近一段时间的大新闻。蒋措上任之初,集团内部便经历了一场大换血,各个重要部门都部署了他自己的人,蒋伯尧的出走并未造成太大打击,但外界对此的疑问一直不少。
为平复外界疑问,稳定股价,春季的周年庆典决定隆重举办。
如此重要的场合,作为“老板娘”,宁思音势必要盛装出席。
黑色摸胸长裙是蒋措给她挑的,简约但不简单,绸缎质地光泽感极好。挽起长发,头顶皇冠与颈上的珍珠项链相得益彰,十足贵气的公主。
蒋措穿了身黑色正装,两人出双入对,一对璧人。
宁思音挽着蒋措臂弯,和他一起笑吟吟地应酬宾客。
高跟鞋累脚,她站得脚疼,偷偷把一只脚从鞋里放出来,单脚站不稳,便往蒋措身上倚靠。
这只休息一会儿,再换另一只。
她笑得依然优雅得体,除了蒋措,没人知道她此刻有多“不端庄”。
蒋氏的庆典,倒给宁思音忙得够呛。
有太多的人需要应酬,中间她和蒋措分开,去陪女宾客。
一群贵妇贵小姐坐在一起聊天,宁思音虽然年轻,却已隐隐成为中心。
政界来的人物也不少,几位太太年长优雅,跟她合得来,也看重她,不免和她多聊了一些。
家里都有父兄或丈夫官居高位,话语间多多少少会露出一些外面得不到的重要信息。
一帮人聊得起兴,到舞会开始,男宾过来邀请跳舞,才意犹未尽地散了。
宁思音起身去找蒋措,舞会一开,灯光就调暗了些,放的舞曲也好听,情调氛围都很到位。
从舞池外围绕过去,远远瞧见蒋措跟前站着一个年轻女人,穿一条薰衣草紫的礼服裙,个子高挑,身材也算前凸后翘。
也是盛装打扮过的,宁思音只瞧见个侧脸,觉得眼熟,没认出来。
心里已经泛起酸味了,她这人心眼小,隔老远就觉得那女人瞧蒋措的眼神不对劲。
不知蒋措说了什么,那女人摸了摸头发,笑得有那些许含羞,望着蒋措的眼神情意绵绵的,干嘛呢。
宁思音皱起鼻子不高兴,等越走越近,发现那女人不是别人,还是上回、以及上上回,蒋措那个总让她看不顺眼的女同事、女下属,她就更不高兴了。
她急着往那边走,出于一种说不清楚的心思,又不想让那两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