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蒋连领路,穆典可猜自己就算拿着舆图,也未必能寻到这座隐蔽的废弃宫苑来。
此苑据说是前朝末哀帝司马璋为安置一名心爱的男子琴师所建。
因这一段不容于俗的爱情,哀帝在余生长达八年的时间里,弃洛阳后宫的三千粉黛于不顾,长期驻留建康行宫中。
后南北交战,北国和柔然联军一度打到洛阳都城下,引发贵族大规模南迁,哀帝理所当然地将朝堂从江北搬来了江南。后哀帝中丹鹤毒身死,刘氏篡位自立后,建康便取代洛阳成为新朝的都城。
本朝开国之初风气清正,武皇帝刘统誓要一扫前朝奢靡之风,崇朴返简,登基后并未大肆兴建宫室,只将前朝行宫略微改扩,作为新朝的宫殿。
其武将出身,不惧邪祟。不知是出于对先君主的愧疚,抑或其它什么原因,唯独封禁了这所哀帝中毒身陨的宫苑。
有传闻苑中每至深夜,便有琴声传出,徘徊数里不绝,如泣如诉。附近宫室少有妃嫔敢居住,久之成为冷宫环绕之地。
苑外蓬蒿数尺,乌鸦聚居,荒凉晦气,宫人多绕道行。
方容失势,宫中多的是眼线监视方卿言的一举一动。蒋连并不能送穆典可到门口,只远远指明位置,交待了内中情形,便改道去了。
以穆典可的身手,甩掉几个不会武功的宫女易如反掌,须臾折回,拨开深草见宫门。
入苑不过三尺,天光即转昏冥,道旁假山池石上有暗影斑驳,阴风夹道,其声如缕。是有阵法。
大阵环苑墙四十丈,隔绝了盛夏阳气,青天白日下生生辟出来一个阴间。琴苑闹鬼的说法大约就是这么得来的。
曲径绕行四十丈,一道天然石屏后,又是风和日丽天
苑里头全无外面衰败气象,青琐丹墀,琉瓦如鳞,白玉为阶,煌煌然天家派头,只有些冷清。
只见方君与和一个洒扫的老宫人。
老宫监身形佝偻,发白如雪,一身旧衣似宦服,却与本朝式制不同。从年龄上来看,许是上一朝入宫的小宫监,不知什么机缘,在这座禁闭的宫苑里生活下来,熬过三朝,成为老监。
见有人来,老人干枯的身躯瑟缩了下,双手紧握扫把呈警戒姿。
方君与微微侧了下脸,并未抬头,说道,“无事,是故人。”
声漫漫,如水涤荡过俗世尘埃,举世便只剩下通透与清凉。
穆典可走到玉案前,在方君与对面坐下。
六年不见,故人容颜未改,只眉角眼梢多了风霜痕迹,气韵变得大不一样。有别于从前动辄倚靠,一副慵懒散仙人的做派,他此刻坐得端直,头发也用玉冠箍束整齐,垂目凝神书写。
端方君子,皎皎月明。
穆典可拣起砚中磨条,缓缓画圈研墨。
从前时候,她也劝过方君与:既好音律,又于此道有过人天赋,不若勤勉些,精进深研,或著书立典留于后人。他笑她小小年纪,迂腐如老朽,人生世上,不过天地间借一隅暂住,尽欢当下,要那虚名干什么。
他做了游戏花丛的风流客,总在笑,却非欢颜。
如今埋首故纸堆中,静心为学,大约才是回归了本心罢。
“那日去看你,还剩一句没话说,是知道说了没有用。”方君与提袖落下当页最后一笔,终于有空搭理穆典可,笑了一下,颇见无奈,“从小就是个犟脾气不听劝的丫头。不让你来,你还是要来。”
穆典可也笑了笑。
她后来也猜到了,那句话完整是,“如果有一天,我的身份暴露了,你不要去京城,也莫牵涉其中。”
“就当来见见你了。”穆典可说道,“平日里总不得闲,你又行踪不定,想见一面实难。”
方君与抬头,唇角染一抹笑,眼神略带戏谑,打量穆典可。
好一会。
“胖了。”最后他说道,撩起洁白大袖,在笔洗中涤墨。
羊毫笔上油烟墨在清水中荡开一圈一圈的深浅墨痕,氤氲散开,铺连成水墨层云,画图也似,“看来常千佛待你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