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十三年(1 / 1)
甲骨文球馆的穹顶,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了倾泻金色暴雨的天空。
成吨的金色、蓝色彩带如同瀑布般从高空洒落,将整个球场变成了一片流光溢彩的海洋。
胜利的香槟被肆意地喷洒向空中,细密的气泡在刺眼的聚光灯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汗水、酒精与无尚喜悦的,属于征服者的独特气息。
金州勇士队的主队更衣室里,狂欢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天花板。
这里已经不再是一个战术布置和球员休息的场所,而是一个彻底释放原始激情的派对现场。
“我们真的做到了!我们他妈的真的做到了!黑八!我们干掉了湖人!”
安东尼·兰多夫,这个平日里在场上显得有些愣头青,甚至被球迷戏称为“脖子以下全是天赋”的大男孩,此刻正像一头兴奋的幼熊,用他那双长臂紧紧地箍着法国中锋罗尼·图里亚夫,两个人一边怪叫着,一边用胸膛互相撞击,发出“砰砰”的闷响。
来自意大利的马科·贝里内利和球队的锋卫摇摆人阿祖布克,这两个在系列赛中扮演了奇兵角色的球员,此刻正拿着冰镇的香半槟瓶,在狭小的空间里互相追逐扫射。
冰凉的酒液四处飞溅,浇湿了地板,也浇湿了他们脸上那肆无忌惮的笑容。
更衣室的地板上一片狼藉,香槟的黏腻混合着汗水的咸湿,却流淌着最纯粹、最原始的快乐。
黑八奇迹!
亲手淘汰由科比·布莱恩特和阿伦·艾弗森这两座联盟图腾领衔的,不可一世的洛杉矶湖人!
这一切对他们而言,就像一部情节最狂野不羁、最热血沸腾的青春电影,而他们,就是这部电影里最耀眼夺目的主角。
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将不可能变为了现实,将传奇踩在了脚下。这种成就感,远比任何数据和个人荣誉都来得更加震撼。
姚明,今夜当之无愧的,如同神明降世般的战神,在与队友们短暂地拥抱庆祝后,便被蜂拥而至的记者们团团围住。
他没有像年轻人那样疯狂宣泄自己的情绪,只是脸上挂着温和而满足的笑容,用那口流利的英语,沉稳地回答着记者们一个又一个刁钻或吹捧的问题。
“姚,46分30个篮板11次封盖,你今晚感觉自己像上帝吗?”
“姚,你和科比、艾弗森在内线的对抗感觉如何?你是否认为自己已经彻底统治了禁区?”
“姚,你认为勇士队能够走到最后吗?你们的目标是总冠军吗?”
面对这些问题,姚明只是微笑着,用他特有的东方智慧从容应对。
然而,那只在身侧,被摄像机镜头忽略的巨大手掌,却在微微颤抖中,紧紧地攥成了一个拳头。
这个动作,暴露了他内心那片远未平息的,波澜壮阔的海洋。
四十六分,三十个篮板,十一次封盖,这样史前巨兽般的数据,即便是由他自己亲手打出,也依然感觉有些不真实。
他知道,今夜过后,他在这个联盟的地位,将彻底不同。
陆远斜靠在更衣室的门框上,手里握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冰凉的瓶身贴着他的掌心,瓶壁上凝结的细密水珠,正映照着室内那片喧嚣疯狂的光与影。
他安静地看着眼前这片由他一手缔造的属于胜利者的狂欢,脸上挂着一抹欣慰的微笑,像一位刚刚完成一幅得意之作的艺术家,正在静静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头儿,真的不来一瓶吗?这可是顶级货色!”
唐·尼尔森,这位白发苍苍,在联盟里以“疯狂科学家”著称的老帅,此刻也像个返老还童的顽童。他脚步轻快地晃悠过来,将一瓶标签华丽的香槟递到陆远面前,那张布满了岁月痕迹的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兴奋与快意。
“我执教了半辈子,从七十年代一直到现在,带过无数支天赋异禀的球队,打了数不清的季后赛,但今晚,绝对是我这辈子最痛快的一场!用最不讲理的方式,干掉阵容最豪华、最被看好的对手,这他妈的,才是篮球的真谛啊!这比我当年搞跑轰还要疯狂!没想到,我所在的球队能够连续两年完成黑八奇迹!”
陆远笑着接过了那瓶沉甸甸的香槟,却没有打开。
他的目光越过老尼尔森那张兴奋得有些发红的脸庞,穿过更衣室里那些年轻而鲜活的,跳动的身影,最终落在了那条通往客队的幽深而寂静的走廊上。
一瞬间,周围震耳欲聋的欢呼与音乐,仿佛被他的思绪悄然隔绝在外,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下来。
他的脑海里,清晰浮现出的,不是姚明那记几乎将篮球拍到观众席上的追身大帽,也不是库里和罗斯在三分线外那青涩而灿烂的庆祝笑脸,而是一个孤独的、倔强的背影。
那个穿着紫金色3号战袍的男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漫天飞舞的,本该属于他的金色胜利彩带的背景下,一步一步,如同一个战败的角斗士,走向球员通道的那个落寞身影。
阿伦·艾弗森。
这个名字,像一根无比纤细却又无比锋利的冰针,在此时此刻,轻柔却又无比清晰地刺了一下陆远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情绪,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悄然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带着时间厚度的歉意。
他是自己一手缔造的“杜克王朝”的第一代核心。
是那个曾经将整个NCAA踩在脚下,让肯塔基、北卡那些传统豪门闻风丧胆的,无所不能的“答案”。
可自从进入NBA这个更加广阔,也更加残酷的商业舞台之后,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如同宿命般倒在了由他陆远亲手率领的球队面前。
往事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仿佛昨日重现。
当年在费城76人,艾弗森燃烧着自己的每一分能量,在东部杀得天昏地暗,距离总决赛的舞台仅有一步之遥。
然而,在东部决赛中,他被陆远执教的拥有巅峰飘逸的特雷西·麦克格雷迪和如同铁闸般坚不可摧的本·华莱士的公牛队,无情地挡住了去路。
他记得赛后艾弗森那双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而今天,2009年的这个夜晚,当他为了职业生涯最后的执念,放下了所有的骄傲与身段,来到洛杉矶,来到这座他曾经最痛恨的城市,与自己曾经的死敌科比·布莱恩特联手,组成了这个联盟历史上都堪称最恐怖、最无解的后场组合时,再一次,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冷的天堑,挡在他面前的,依然是陆远。
一次又一次。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冷酷无情的剧本编织者,亲手将自己这位初代弟子的冠军梦想撕得粉碎,连一片完整的纸屑都不曾留下。
陆远的思绪继续飘散,如同飞絮般落在了那些曾经追随过他的杜克王朝的球员们身上。
他们的面孔,一个个在他脑海中闪过,境遇各不相同。
本·华莱士,那个和他一起在杜克和公牛建立起恐怖禁飞区的防守悍将,手上已经足足戴上了六枚总冠军戒指,已是功成名就,成为了蓝领球员的最高典范。
特雷西·麦克格雷迪,那个被他从高中带进杜克,天赋溢出屏幕,仿佛连上帝都为之嫉妒的年轻人,也在公牛时期,跟着他一起登上了联盟之巅,品尝过总冠军香槟的甜美滋味。
就连功能相对单一,被很多人诟病防守的白人神射手沃利·斯泽比亚克,也在陆远的冠军体系里,扮演了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顺利地拿到了一枚足以让他向子孙后代炫耀一生的戒指。
只有文斯·卡特在他离开联盟的那一年,趁着天下大乱,和当时巅峰尾巴的沙奎尔·奥尼尔在费城76人联手,也算是捧起了一座奥布莱恩杯。
不知不觉间,那一代曾经如同神兵天降般,叱咤NCAA赛场的杜克球员们,都已经在NBA这个残酷的商业联盟里征战了十年甚至更久。
最年轻的麦迪今年也已经三十岁了,早已不是那个睡眼惺忪、随时可能在场上打起瞌睡的少年。
而剩下的那些人呢?
埃尔顿·布兰德,曾经的榜眼秀,在黄蜂那片篮球荒漠里当了多年的空砍群群主,一身扎实的内线武艺却始终无法触摸到分区决赛那块光鲜的地板,至今两手空空,徒留一身伤病。
肖恩·马里昂,那个投篮姿势怪异到让人不忍直视,却效率惊人的“骇客”,在遥远的多伦多和波什组成锋线双核,却连一次分区决赛的舞台都未能踏上,在生涯末年选择远赴达拉斯。
理查德·汉密尔顿,在苦寒之地的森林狼消耗着自己的青春。
安德烈·米勒,贾森·特里,保罗·皮尔斯……这些曾经在杜克和他有过交集,或者被他的战术体系深刻影响过的球员,绝大多数,都还在为了那枚象征着最高荣誉的该死戒指,苦苦挣扎,耗尽自己职业生涯最后的光和热。
而在所有这些人当中,阿伦·艾弗森,无疑是那个最令人唏嘘,也最让陆远感到亏欠的一个。
他是第一个。
是第一个在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甚至因为东方人面孔而备受歧视的年轻教练时,就选择相信他能带领他们创造奇迹的人。
是第一个,将自己那身桀骜不驯、仿佛与全世界为敌的灵魂,毫无保留地交到他手上,任由他去雕琢、去塑造的人。
陆远轻轻地,几乎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将手中的那瓶昂贵香槟,稳稳地放回了摆满庆祝用品的桌子上,仿佛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唐,你们先庆祝,尽情地闹。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他对身边的尼尔森说道,声音平静。
“嘿,小子,去哪儿?记者招待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可是今晚的主角!全世界的媒体都等着你呢!”老尼尔森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荣耀的顶峰时刻,他会选择离开。
“去见一个老朋友。”
陆远没有过多解释,他只是拍了拍老帅的肩膀,然后推开更衣室那扇喧闹的门,慢慢地走进了那条与室内狂欢形成鲜明对比,安静得有些诡异的走廊。
走廊里的灯光有些昏暗,带着一种冷清的色调,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空气中,还残留着比赛时那股紧张而滚烫的气息,仿佛能听到数万名球迷的呐喊声在这里的墙壁之间来回碰撞,留下了无声的回响。
走廊的一端,是属于胜利者的世界,那里有震耳欲聋的欢呼和重金属音乐,有香槟的芬芳和年轻的肉体。
而另一端,通往客队更衣室的方向,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仿佛一个被整个世界遗忘的,堆放着失败与痛苦的角落。
陆远一步一步地,朝着那片死寂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皮鞋底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时光的碎片上,踩在了那些逝去的,关于青春、关于梦想、关于遗憾的记忆之上。
他仿佛又看到了十三年前,在纽斯特最东边的斯特沃德花园那间漏雨的公寓中,第一次见到阿伦·艾弗森的场景。
那时的艾弗森,还是一个浑身长满了尖锐的刺,仿佛要刺伤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的问题少年。
他的眼神里,写满了对整个世界的不信任和赤裸裸的挑衅。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麻烦,是个更衣室毒瘤,是个永远无法被驯服的街头野兽。
但陆远,却从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最深处,看到了一团熊熊燃烧的,不甘平凡的,渴望被认可的火焰。
所以他加入了杜克。
然后,他们一起,用最狂暴、最颠覆传统的方式,创造了NCAA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的杜克王朝。
往事如同电影的黑白胶片,在陆远的脑海中飞速闪回,一帧一帧,都带着岁月的温度。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客队更衣室的门口。
那扇厚重的,冰冷的铁门,此刻就像是一道无情的屏障,将胜利的狂喜与失败的苦涩,隔绝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无法相通的世界。
他停顿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整理平息,然后轻轻地,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轻响,仿佛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潘多拉魔盒。
一股混杂着汗水、药膏、以及失败气息的,沉闷压抑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让他几乎有些窒息。
更衣室里,空旷得有些令人心慌。
大部分湖人队的球员,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无声地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装备、毛巾和绷带,他们的动作轻手轻脚,像是生怕惊扰了这份弥漫在空气中的,悲伤而凝固的宁静。
科比·布莱恩特,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那双眼睛,却依旧像两团在暗夜中燃烧的,永不熄灭的黑色火焰。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静静地,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一个点,那股专注与不甘,仿佛要将那块坚硬的地砖,看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来。
他是在复盘,在寻找自己哪怕一丝一毫的失误。
当陆远走进来的那一刻,科比那如同黑曼巴般敏锐的感知力让他立刻察觉到了。
他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和陆远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片刻。
那眼神里,没有失败者的仇恨,也没有被淘汰的愤怒,只有一种,纯粹的,属于食物链最顶端的两个顶级竞争者之间才能互相理解的惺惺相惜。
科比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站起身,那动作仿佛在告诉全世界,失败可以击倒他的球队,但永远无法击垮他的骄傲。
然后,他迈着沉稳如初的步伐,从陆远的身边,擦肩而过。
“明年,我会回来的。”
在经过陆远身边时,科比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低沉而清晰的,如同誓言般的声音,留下了这句话。
“我等着。”陆远同样低声回应,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科比走后,这间更衣室,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阿伦·艾弗森。
他依旧穿着那身被汗水完全浸透的,紫金色的3号球衣,仿佛还没有从刚才那场惨烈到极致的战役中抽离出来。
他就那么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储物柜前,低着头,双手的手肘,无力地撑在膝盖上,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灵魂与荣耀的,在漫长岁月侵蚀下风化了的孤独的雕像。
他那标志性的,曾经引领了一个时代潮流的满头垄沟辫,此刻也显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被汗水粘在了脸颊上,更添了几分沧桑。
汗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如同泪痕般绝望的痕迹。
陆远缓缓地走了过去,在他身边的空位上悄然坐下。
他没有急于开口,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他只是学着艾弗森的样子,同样将手肘撑在膝盖上,目光落在两人之间的那片冰冷的地板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流逝得无比缓慢。
更衣室里,只剩下两个人轻微的,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交织成一首无声的挽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艾弗森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几乎是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侧过脸,看向了身边的陆远。
他那双曾经如同非洲草原上的猎豹般,充满了野性、锐气与桀骜不驯的眼睛,此刻,却被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掩饰的疲惫所填满,像是燃烧殆尽后只剩下灰烬的余温。
“教练。”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一把粗糙的砂纸,在生锈的铁片上来回打磨过一样,充满了金属的摩擦感。
“来看我的笑话吗?看我这个不服老的老家伙,又一次被你耍得团团转?还是来告诉我,我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
他的话语里带着如同豪猪般的刺,但那刺却软绵绵的,毫无力道。
更像是一种,在极度失落之后,面对最熟悉的人才能流露出的无力的自嘲。
陆远摇了摇头,他没有看艾弗森,依旧盯着地板,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值得研究的战术图。
“阿伦,”他轻轻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更衣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还记得吗?十三年前,在达勒姆,在我那间破办公室里,我跟你说了些什么?”
艾弗森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剧烈地,震了一下。
十三年前,北卡罗来纳州,达勒姆,杜克大学。
那段记忆,对他来说,既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又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段记忆,是他整个职业篮球生涯的起点,也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
他当然记得。
那个年轻的过分,看起来像个学生助教多过大学主教练的东方人,当时用一种近乎狂妄的,却又让人无法反驳的,不容置疑的口气,对他这个浑身是刺,被全世界都视为麻烦的问题少年说:“跟着我,我让你成为冠军。”
他当时觉得,这个人不是疯子,就是个顶级骗子。
“记得,”艾弗森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下来,那股尖锐的防备,在汹涌而来的回忆面前,如同冰雪般悄然融化,“你说,要让我当冠军。”
“是啊,”陆远终于转过头,看着艾弗森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胜利者的炫耀和居高临下的怜悯,只有一种,无比真诚的,带着浓烈歉意的苦笑,“结果,在NCAA,我做到了。我让你成为了NCAA历史上最伟大的球员之一。可到了这个联盟……我却成了一次又一次亲手把你挡在冠军门外的那个人。”
“这种感觉,说实话,挺操蛋的,不是吗?”
陆远直视着艾弗森,语气坦诚得近乎于残忍。
他没有选择回避,而是将这个最尖锐的问题,直接摆在了桌面上。
“我其实,一直觉得挺对不住你的,阿伦。真的。”
听到这句话,艾弗森那一直紧绷着的如同岩石般坚硬的脸部线条,终于有了一丝肉眼可见的松动。
他那双疲惫的眼睛里,也泛起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沉默了。
他是一个何等高傲的人。
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借口”这两个字。
输了就是输了,打不过就是技不如人,他从不屑于接受任何人的同情。
他宁愿独自一人舔舐伤口,也不愿在人前展示自己的脆弱。
但此刻,从陆远口中说出的这句“对不住你”,却像一把温润而锋利的,由特殊材料打造的钥匙,轻易地就撬开了他内心深处,那道用骄傲和自尊筑成的,最坚固也最脆弱的防线。
“这不怪你,教练。”
许久,艾弗森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将目光从陆远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到自己脚上那双沾满了汗水与尘土的,见证了他无数次冲锋与倒下的战靴上。
“这是比赛,是生意,是该死的竞技体育。你组建了更好的球队,你用了更聪明的战术,你找到了克制我们的方法,你赢了,就这么简单。如果我是你,站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毫不犹豫。”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人有些莫名的心疼。
那种平静之下,是火山爆发后,一片死寂的绝望。
“本拿了冠军,特雷西那个家伙也拿了冠军,连文斯那个混蛋,都他妈的戴上戒指了……”艾弗森的声音,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信任的教练,倾诉着自己所有的不甘,“而我呢?我还在为了他妈的季后赛第二轮,拼得像条被人追赶的,浑身是伤的疯狗一样。”
“有时候,我真会躺在酒店那张该死的床上,睁着眼睛到天亮,一遍遍地想,我是不是,真的就没那个命。是不是上帝在创造我的时候,给了我所有的天赋和斗志,却唯独忘了给我一点点运气。”
陆远静静地听着,他没有插话,也没有打断。
他知道,此刻的艾弗森,需要的不是什么空洞的安慰和廉价的鸡汤,而是一个可以让他卸下所有坚硬的伪装,放心倾诉的安全的港湾。
“我今年,已经三十四了,教练。”
艾弗森抬起头,仰望着更衣室里那盏惨白的有些刺眼的日光灯,眼神有些涣散,仿佛穿透了天花板,看到了自己那正在一点点逝去的,职业生涯的黄昏。
“我还能像这样,不顾一切地打几年?两年?还是三年?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
“我的膝盖,我的脚踝,我的手指,我身上的每一块骨头,它们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都在对我尖叫抗议。像今晚这样,拼上四十五分钟的生死战,我这辈子,还能再打几次?十次?五次?”
“我只是……我只是想在彻底打不动之前,在我被这个联盟彻底淘汰之前,拿到那个该死的,亮晶晶的,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就一次,一次就好。我想告诉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告诉那些说我打球自私的人,告诉全世界,我,阿伦·艾弗森,不是一个只会得分的独狼,不是一个失败者。”
说到最后,他那沙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这个在球场上,面对比他高一头的沙奎尔·奥尼尔都敢于冲锋陷阵的无畏战士,这个被无数球迷奉为精神图腾,永不言败的斗士,在这一刻,终于在自己最信任的人面前,流露出了一丝属于凡人的脆弱与无助。
陆远的心,又被那根无形的冰针,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了艾弗森的面前,伸出双手,重重地按在了他那写满了无数次跌倒与冲撞痕迹,却依旧坚实的肩膀上。
“听着,阿伦。”
陆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一切迷茫与绝望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艾弗森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看着我的眼睛。”陆远命令道,语气不容置喙。
艾弗森的目光,下意识地,对上了陆远那双深邃得如同浩瀚星空,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
“你今晚,不是失败者。”陆远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艾弗森的耳朵里,“你和科比,打出了足以被载入史册的,传奇级别的比赛。你们只是输给了一个开了挂的完全不讲道理的家伙。这不丢人,一点都不。任何球队,面对今晚那个状态的姚,都只有输球一个下场。”
“但这些,都不重要。”
陆远话锋一转,他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无比的认真而锐利,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
“重要的是,你接下来,到底想怎么做。”
“如果你觉得,你真的累了,你拼不动了,你想就这么算了,那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会为你举办最盛大、最体面的退役仪式,我会亲自运作,让费城76人退役你的3号球衣,让你的名字永远地高悬在瓦乔维亚中心的上空。我还会让你的球衣,在杜克的卡梅隆室内体育馆,永久地,高高飘扬。”
“但是——”
陆远加重了语气,那两个字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更衣室里炸响。
“——如果你心里,那团火,还没有熄灭。”
“如果你还想要那枚,让你魂牵梦绕了整整十三年的,总冠军戒指。”
“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就像十三年前,在纽斯特那间漏雨的公寓里,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选择相信一个陌生人那样。”
“那么,我向你保证——”
陆远俯下身,凑到艾弗森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充满了魔力与蛊惑,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清晰无比地许下了一个足以改变整个联盟未来格局的惊天承诺:
“——你的冠军梦,在不远的未来,一定会实现。”
“我说的。只要你还有那颗想赢的心。”
艾弗森就那么呆呆地仰头看着陆远。
他的瞳孔,在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了灵魂。
他从陆远的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不是同情,不是安慰,而是一种他曾经无比熟悉,让他为之战栗也为之臣服的东西。
那是一种对整个联盟的未来格局都了然于胸、运筹帷幄的绝对自信。
那是一种仿佛能掌控一切,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君王般的霸气。
十三年前,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让他这个桀骜不驯、视所有权威为无物的街头少年,选择了低头与臣服。
十三年后,还是这样的一双眼睛,让他这颗已经疲惫不堪,布满伤痕,濒临绝望的心脏,再一次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
冠军?
未来?
他这是在……招募我吗?
还是在……向我暗示着什么更加宏大的计划?
艾弗森的心中,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被重新点燃,从冰冷凝固的状态再次开始变得滚烫,奔流向四肢百骸。
那种久违的,对胜利的渴望,对未来的期待,如同野草般,疯狂地在他心底滋生。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因为过度的激动和干涩,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个细微却又无比坚定的动作。
他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个简单的,几乎看不见的动作。
陆远看懂了。
他从那个点头的动作里,看到了信任,看到了托付,看到了最后一搏的决心。
他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只有老朋友才能看懂的狡黠与欣慰。
他直起身,再次用力地拍了拍艾弗森的肩膀,力道比刚才更重了几分,仿佛在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
“好了,老伙计,去冲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吧。别让外面那些扛着长枪短炮,等着看你笑话的记者们,看到你这副狼狈的样子。”
“记住,你的故事,还远远没到,写下结局的时候。真正的最后一舞,还没开始呢。”
说完,陆远不再停留,他转过身,迈着轻快而坚定的步伐,走出了这间充满了失败与苦涩气息的,却也孕育了全新希望的客队更衣室。
当他重新回到那条光线昏暗的走廊时,主队更衣室方向传来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包围。
陆远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依旧是那股属于胜利的,香甜醉人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