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不上时代的宋相公心中很有紧迫感,这次随驾之前, 他还特意叮嘱了家中的老仆,一定要将他离开这段时间内的马球消息和西京小报都买到,以往的飞书, 若是还有流传的,也一定要尽可能地收集。
连西京小报都不放过,由此可见宋相公有多么求知若渴。
宋璟当场就怀疑起了自己的人缘,并把当时向他介绍这些情况的许国公苏颋看得怀疑人生。
对了, 除了书馆和蝴蝶装之外, 那些飞书之类, 又都是怎么冒出来的?
不过这些,都比不上宋璟此时看见广济渠码头时的惊讶。
至于另一半么……
嗯,确实在长安待得有些闷了。
刚到长安的时候还好, 他尚未觉得这里和他离开的时候相比,有什么变化。但不过在长安修整了两日,他就已经从下人和前来拜访的同僚口中得知了去年一年内发生的大事, 更是亲自去书馆和褚无量和马怀素两位学士整比群书的地方看了看, 当时就觉得大开眼界。
他出外不到六年,怎么长安的变化就这么大了?
“宋卿觉得如何?”他问身后的宰相。
宋璟第一次看见有轨马车这样的东西,他从广州过来的一路上,刻意和前来迎接他的中使不交一言, 但等他到达长安之后不久,他就有些后悔了。
别管自己的大臣都是怎么看待自己坚持东巡这件事的, 李隆基自己清楚,他至少有一半原因是想亲眼看看这边轨道的使用情况。
还有,长安早有了这么好的装帧法子, 怎么都没人写信告诉他?!什么?廷硕你说张说那贪财鬼在岳州那鬼地方窝着都知道了?!
回望皇帝暗含笑意与自豪的眼神,宋璟深深地躬下身去:“此诚社稷重器!是圣人与万民之福!”
“宋卿也这么认为?那真是太好了!”皇帝意气风发的声音从宋璟的头顶传来,“宋卿快请起来!”正值盛年的皇帝一把托住了步入老年的宰相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
宋璟不是第一次拜相,早在先帝景云年间,他就以吏部尚书的职位同中书门下三品,掌铨选。也就是说,他是以尚书省吏部尚书的实际职位,同时掌管中书门下两省的政务,并主管全国官员的任命。
景云年间那次入主政事堂的经历虽然不长,但他依然借此了解了整个朝廷运转起来的方方面面,而罢相后的这些年,他更是辗转地方,经过多次外任,他对国计民生的细节问题,都有了更加切身的体会。
从洛水到黄河、从黄河入汴河、又引汴水入于泗、达于淮,最后由江都入海,这条水路上舳舻相继,万里连樯,每年由江南为关中输入至少百万石租米,抵达洛阳的运粮船何止万艘!
故而,毫无疑问,每年运送漕粮时,人力、物力以及时间耗费最大的一步,就是由洛至陕的这一段陆路。
若非这一段路耗费相当巨大,往往到了朝廷承受不起的地步,皇帝也不必频频来到东都巡幸,反倒成了人来就粮,而非粮去就人了。
所以,宋璟虽然只是看见了从码头到含嘉仓城这一段路上的“有轨马车”,在演示时装上重物风驰电掣的模样,他就瞬间明白,若是由含嘉仓到陕州的这一路上,也能够修建起一条类似的“轨道”,那么由此省下的花费,每年恐怕都不在数十万贯之下!
皇帝的眼神中,兴奋的神色更浓:“既然如此,宋卿就同朕一道进车斗里坐坐,去含嘉仓的一路上,朕再和宋卿说说将轨道铺向河北、河东的事!”
宋璟:???
这不是运粮的车吗?难道也能坐人?!臣上了年纪,太新奇的事物果然还是……
在稀里糊涂跟随皇帝的脚步坐进一个改造过的车斗之前,宋璟宋相公突然恍悟,自己的思路尚且停留在轨道一物能为每年输黍关中省下不少钱粮上;但皇帝既然提到“河北、河东”,那圣人的意思,恐怕已经想到了开拓、想到了边功!
眼下北方突厥内乱初定,诸部内附,确实是难得的机会,难怪圣人会有此雄心,但……
宋璟的眼神顿时严肃了起来。
“宋璟这老匹夫!当真泥古不化!”李隆基关起门来摔了东西。
高力士将被皇帝扔出去的金盒重又捡回来放好。
李隆基还是气不顺,但他看见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金盒,又想起自己准备这个盒子的初心,深呼吸几次,强行压抑了剩余的怒火。
“圣人要将今日宋相公的进谏写下来吗?”高力士的语气一如往常,像是皇帝压根没有发过火。
李隆基原本站着喘气,听见高力士这句话,反而咬牙切齿地正坐下来,挺直的腰背像是和所有坐具的支撑部分有仇,一丝儿倾斜都没有。他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写!”
于是高力士便秉笔直书,将他旁听到的谏言一字一句地写了下来。
在高力士一面落笔一面复述的动作中,李隆基还是忍不住小声讽刺:“宋璟不愧是当年的少年进士,文采斐然,仓促之间也能组织起这样一篇锦绣文章!见此美文,朕自然要时刻诵读,好以此为鉴了!”
李隆基越说越大声,只不过他的姿势还是那样端正,高力士在心里不恭敬地暗笑两声,又回忆片刻,落笔写下了宋相公方才那篇雄文的结语。
“——陛下兴役,恐重蹈隋炀开运河覆辙,使国亡于此事也!”
听听!将朕和隋炀相比,这是人话吗?!
李隆基见高力士要将文章递给自己复核,飞快地一摆手,“将军先不要拿来给朕看,刚才又听了一遍,再看一遍朕怕自己忍不住要撕纸了!”
高力士波澜不惊地将这份转录的“奏疏”吹干、折好,方才放进方才被皇帝扔出去的金盒子里。
金盒里,类似的文书已经装了许多。
这些都是皇帝以往收到臣下的批评中,写得尤其有理有据、文笔出众,且丝毫不照顾皇帝面子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