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位有志于改变现状的人,她看见太子固然是眼中钉肉中刺,但看见我未必就不会搂草打兔子,顺带就收拾了。而太子殿下真正需要对抗的敌人,也就是我们亲爹的疑心病,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太子每天战战兢兢,反而是他自己的疑心病一刻不敢放松。”
“不过二哥的底线还是有的,他对老四老五一直拉拢,但是对我和大哥,就是防备为主。这两点,都不是我做出与世无争的姿态就能改变的。”
你竟然都是装的!好吧,被你骗了这么多年。
李馥一时语塞, 只好透过半空中氤氲的水汽瞪她三哥。
李嗣升耸耸肩,“这宫里的事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的也没个消停。”
他们现在坐着的地方,是角落里的一张高脚胡桌边, 李馥身下是一张再标准不过的靠背椅子,而李嗣升身后也是一样。
他们身边还有个小炉子,铜风炉上的茶釜中,鱼眼大小的水泡已经翻滚起来了,李嗣升用一柄长柄的竹勺从沸水里舀出一勺倒在一旁的一个白瓷碗里, 又一手拿起竹筅在茶釜里搅动,一手将碾好的茶末倒进茶釜里去。
等到釜中的茶水三沸,李馥这才看见她三哥将茶釜移开, 从中缓缓倒出两盏碧绿的茶汤来。
“……嗯,还是喝不出好坏来。”李馥淡定地说。
“……每次看你们分茶, 都像是在看刷锅。”李馥单手托腮,看她三哥劳动。
这时水已经二沸,李嗣升便将之前舀出来的水重新倒回去, “就是刷锅水, 只加了盐的,爱喝不喝。”他头也不抬。
李嗣升的实验室搬过一次之后空了许多, 但是随着各地的标本送来,现在又再次恢复了拥挤但并不杂乱的布局。
不过出乎李馥意料的是, 这次她三哥没有气得反驳她, 而是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 “说实话吧, 我也喝不出来,”他说着还又喝了一口, “但是我至少能装,这就比你强了。”他说。
李嗣升的回答跳跃性很大,而且好似什么都没说,但是李馥完全明白这里的逻辑链条:李嗣升明白他自己的处境——事实是他不能从夺嫡的事里抽身;关于这个将来不能逃避——那么就只能面对;要面对就必须做出选择——
“对,”李馥没有抬头,只剩下浅浅一层的碧色水波在白色的素瓷杯里荡漾,“你必须做出决定了,三哥。你,要不要当皇帝。”
李嗣升一边喝茶,一边没有丝毫铺垫地说着分外直白的大实话。
开场白就这么刺激?看来三哥真是想通了……
正如李嗣升所说,只要武惠妃当不上皇后,他就是除了太子之外名分最正的皇子。所以不管是现在的太子二哥,还是有志于将自己的儿子拱上太子宝座的武惠妃,不管李嗣升怎么做,他们看李嗣升都不会特别顺眼。
“对,我们已经说过不少这方面的事了,”李嗣升坦然点头,“上次我不还和你说?圣人也是人,真的用圣人的标准去要求他很奇怪。如果要结束这些事,首先就不能将他看作无所不能、永远不会犯错的人。”
李馥又喝了口茶,苦味中带着咸味的茶汤让她眉头一皱,“所以,完全视而不见是不明智的,”她说,“什么准备都不做,就是逃避。”
李嗣升也点点头,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又回来了,“七妹你问我将来的打算?”他抬头看李馥,显得有几分迟疑,但他终究还是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在你看来,是不是已经到了这一步……到了我必须看清事实、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到时候了,他必须给出明确的答案。
李馥说将来,他反问说选择,意思无非都是这一个。
李馥抬头直视李嗣升的双眼。
“稀里糊涂等着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固然可以,”李馥点点头,她既然知道三哥上位是大概率事件,那么什么都不做就不是她的风格,和三哥把话说开固然有一定风险,但是她觉得,这部分风险还是值得冒的,因为——
“但是主动和被动确实是不同的。”
她停顿了一会,没有在李嗣升眼中发现丝毫意外的神色,她觉得她三哥终究和历史上的那个人不同了,“被动参与,就意味着被局势推着走,意味着被逼无奈、不得不,意味着除了生存、除了胜利,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这些事。胜利之后,也不知道接着还有什么要做的。”
换句话说,这是个吉祥物、是一面旗帜、是个天上掉馅饼的幸运儿;他可能是一个不择手段、只为了输赢的政客,却绝不可能是一个有理想、有明确政治纲领的政治家。
“而这样一个领导者,对人对己,对这个天下,都可能是个巨大的灾难。”
历史上的唐肃宗也许就是这样,李馥记得唐肃宗的风评并不好,而且也不仅仅因为安史之乱的缘故。
李嗣升面无表情,只是在最后动了动眉毛。
说到这里,李馥不禁想起了他们的爹:“当年,阿耶就一定想清楚了。在发兵诛灭韦氏的时候,他还仅仅是皇帝的弟弟,相王排行中间的一个儿子。在兄弟们之间,他尚且既不占嫡,更不占长,更别说中宗伯祖父自己还有儿子。但是,他那时候就意识到了自己当皇帝的可能。”
“没有这个觉悟,他不会出头做这件事。”
暴露能够指挥禁军的实力,如果他自己上不了台,最后就是一个死字。
“甚至是,在他结交禁军军官的时候,他就做好了有朝一日的准备。”
“而与阿耶不同,”李嗣升说话了,“中宗伯祖父上台,就完全是被局势推着走,有人为他赶走天后,有人将他从庐陵迎回来,阿翁主动退居相王的头衔……他们将一切都准备好了,于是伯祖父登基了。”
“他也许从来没想过自己当皇帝的一天,也没有真正弄明白当皇帝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也就干得不怎么样。”李嗣升总结道。
李馥点点头,在说之前她也没有意识到,中宗和她爹的对比,正好完美地说明了她之前的观点。
所以。
“所以三哥你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倒是让我放心很多。如果你不问关于选择的问题,我就只能接着明着暗示你了。”
主动衡量自己当皇帝的可能,这可能是觉悟的第一步。
他们之间的空气沉默了一会。
“如果说我没想过,那当然是假话。”李嗣升终于开口,“殿下出宫之后,我免不了开始想这方面的问题,尤其是七妹你也没有掩饰你的用意。”他斜眼睨了李馥一眼。
“你是说备政咨要?都是我应该做的,不要客气。”李馥了然地对他点头。
李嗣升对她磨牙,“我的第一反应你是知道的,”他用下巴指着不远处的矮柜,他们上次给实验室搬家的时候,就在这里有过一番对话。
“‘请不要将所有的权力和责任都交给一个人’,‘阿耶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他说了两句上次说过的话。
李馥也想起了他们上次在这里的那次对话,她弯了弯唇,但是眼神里却没有太多轻松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