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就要死了。
我已经不能感觉到疼痛,身体也有了一些力气,大概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
我曾在无数次噩梦中梦见这一幕,真到了如今也并不感到恐惧。人类恐惧死亡往往是因为在现世留有遗憾,如今想想自已的前半生,过得也算精彩。
我有什么遗憾呢?
过去发生的一幕幕在我眼前淌过,我身陷于阴谋诡计中,算计别人,也被别人算计。
我有可交托生死的朋友,忠心耿耿的属下,旗鼓相当的对手,还有一段可以流传下去的故事,我有什么遗憾呢。
可和尚说我还不能死,有一件事情还未曾完成,那是一个约定,定于贞元二十一年。
贞元二十一年,冬。
破晓时分,一丝天光从云层中泻出,映射在这片土地上,冬日里的成都府长期笼罩着一层薄雾,远处的山峦在氤氲薄雾中若隐若现,令此方天地飘渺的不似人间。
一辆外观普普通通的马车从远处的薄雾中缓慢驶来,马车的车辙印很深,如果不是车里有金银等重物,那就是车厢本身是由铁制成。
车前有四名随从装扮的人,看起来精悍强壮,气势不凡。
马车里的少年皱了皱眉头,放下手中画卷,裹好身上裘衣,掀开帘子,抬头看到灰暗的天上突然下起了细碎雪沫。
严越看着天上飘落的雪,伸出手掌,看着雪化在手掌中,心中忽然有感,出了成都府,这些年安逸的日子可就一去不复返了。
严越停下感慨,然后从一车画卷中翻出一件厚斗篷递给外面驾驶马车的人。
驾驶马车的三丘接过斗篷披在身上。
这里的雪不比北方的雪下起来铺天盖地,成都府的雪是细碎的,化在身上会寒气入骨。
“郎君,咱们少将军平日里可都是赤膊操练大家的,哪会怕这零星的雪沫子。”随从中的大胡子看到这一幕随口笑道。
严越对于随从里的人其实并不熟悉,对这个大胡子倒是有些印象。
这个大胡子为人豪爽仗义,看似粗犷不羁,实则心细如发,是个马上打天下,闺房会绣花的人物。正是知道他有着洞察秋毫,明辨细微的能耐,才将其选进这支队伍。
换句话说,在这个队伍中的人,没有无能之辈。
“雪下大了,这场雪还不知道会下多长时间,后边的路恐怕更加难行,咱们得快些赶路了。”老丁看这雪虽小,却越发绵密,按以往经验,再过些时候,怕是道路更加泥泞难行,不禁出言提醒。
话刚说完,就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随后来人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
“郎君,前路太平,可在日落前到驿站。”
来人名叫石小桥,是个身材瘦小,面目阴沉的少年,也是此次队伍中年纪最小的人,他原本在军中做的是斥候的活,是个可造之才。
可惜不善交际,从不会与人交好,在军中总受到那些兵油子的欺负。本来不在此次出行名单之中,是三丘亲自点的他。按他的话说,三丘就是他的伯乐,知遇之恩自当以命相报。
此行一共七人,老丁本就是郡王爷的亲信,跟随王爷多年,在四人中便以他为首。
老钱性格圆滑,处事周到又从不失礼,京城比成都府更加适合他。
大胡子看似粗狂不拘小节实则谨慎小心,功夫更是一流。
小石更是三丘亲定,又有探查隐秘之能。
还有一人藏在暗处,名叫万仞,是专门留给严越的人。
在这条进京路上,严越是明面的主人。
等再次回到成都府,驾驶马车的三丘才是这些人真正的头儿。
这些人是韦郡王有意安排给三丘的亲信,为他以后执掌西川筹备人马。
几日前,京中传来消息,皇帝驾崩,太子于先皇驾崩两日后登基。
自肃宗时宦官李辅国权倾朝野,勾结皇后,扰乱前朝,被代宗所杀。后代皇帝皆排斥宦官。
然而先皇自泾原兵变后,宠信宦官宦官,猜忌朝中大臣,内宦与外臣就此陷入权力漩涡,在双方权力此消彼长,相互倾轧之下,终于皇帝偏向宦官一方,对其委以重任,自此神策军、神威军兵权皆落入宦官手中。
而刚刚登基的新皇兢兢业业的做了二十五年太子,终于登上了皇位,本该是大展宏图,打压宦官,重起朝臣的时候,偏偏中风,卧病在床。
据京中探子传来的消息,新皇因中风之故,已然失语,处理朝政皆由宦官李忠言和牛昭容代为转达。
此时,朝中局势不明,新皇对于藩镇的态度未定,剑南西川的韦城武总镇川蜀二十年,可谓是新皇眼中的心腹大患,于是派徒弟严越远赴京城,明面上为新皇祝贺,以示忠心,实际上则是有意试探各方势力对削藩的看法,从中谋取一线生机。
此去京城牵扯太多,必定危机重重。韦城武命义子三丘领一队部曲护严越同行,并在临行前殷殷切切的嘱咐严越,事情未完之前不能让三丘回成都府。
三丘与严越年岁相差不大,如今也未及弱冠,是韦城武凯旋时从山林中捡回来的,被收作义子,随他姓韦,韦城武取名字很随意,只是向南遥望有三山,便取名为三丘。
严越一行人自成都府出发,横跨东川,行至剑州。这一路上走官道还算太平。自成都府到剑州,一路风景无有不同,到剑州便要换乘水路入京。
到达码头,严越让老钱去卖了这些马,换成银子,好找船进京。这个码头上多的是收马的商贩,只要价钱合适很快就能兑成银子,甚至能直接换成船。
“郎君,快看,那边的和尚是不是不定法师?”老钱正眼珠子轱辘转,四处观察哪处商贩那人多,哪里不至被人宰,才好去兑银子,就这么冷眼往那边一瞟,正巧就看见正端坐在茶摊上,气定神闲饮茶的和尚,心里赞了一声好气度,人却愣住了,竟然是熟人。
话刚说完,就看见这个身着素衣破袄的和尚立在不远处向这边点头示意,严越还在想这和尚不是去访友了吗,这个时候怎么在这里,正想说话,转头就看见其余人向茶摊跑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