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闪电,一击即中。
云少将军抬腿就跑,头也不回,一路翻窗户回了医馆。
老主簿忧心忡忡守了半宿,将人接回榻上,匆忙拽来了梁太医。
汤药的药力不如碧水丹,云琅时间不多,撑着榻沿拽住老主簿:“那几个人给我看好,别急着放出去,平白添乱。”
“您放心。”
老主簿扶着云琅,忙答应下来:“等您醒了,将他们教训明白再说。”
“府上的几个庄子,出纳进项、年末给各府的礼单,也给我整理一份。”云琅道,“照他们这个脾气,说不定还有多少暗中疏漏。”
“他们是我的旧部,王爷总狠不下心训斥管教。”
云琅缓了口气,接过梁太医递过来的药,一口灌下去:“往年也就罢了。今年各府联络、人脉往来,容不得有半分私情夹杂……”
“明白。”老主簿听得清楚,点头应道,“王爷也是这么吩咐的,等下头回报上来,便给您也抄一份。”
云琅放了些心,闭了会儿眼睛,细想一圈:“还有,去告诉你们王爷,此事非一时之功,急也急不得。叫他该睡觉就睡觉,别事还未成,先耗干了自己……”
“这话说得好,就该抄下来,让你自己先每日念一百遍。”
梁太医接过药碗:“交代完了没有?”
云琅咳了一声,看着梁太医手中闪闪发亮的银针,讪讪一笑,“您老高抬贵手,还差一句。”
梁太医吹着白胡子冷哼,撂了药碗,毫不留情一针扎下去。
云琅闷哼一声,头晕眼花倒在榻上:“今夜之事,叫他别多想……”
老主簿守在榻边,心里紧了紧:“多想什么?”
“什么都别多想。”云琅撑着一线清明,“走到这一步,我同他没什么不能交托的。今日去找他,无非一时气不过……”
云琅咳了几声,实在头晕的厉害,看向梁太医:“您给我喝的什么药?”
“蒙汗药。”梁太医把他按回去,“站着劳力,躺着劳心,干脆放倒了省事。”
“我如何不省心了?”云琅失笑,好声好气哄他,“您老放心,我交代好便不折腾了。让喝药就喝药,让扎针就扎针……”
梁太医挑着白眉毛:“当真?”
“自然当真。”云琅在他面前躺得溜平,信誓旦旦保证,“绝不像当年——”
梁太医瞟他一眼,一针朝他穴位扎下去。
云琅疼得眼前结结实实黑了黑:“……”
“既然不像当年,就好生闭嘴躺着。”梁太医虎着脸,“这次疼了,可没人在榻边管帮你揉三天三夜。”
云琅扯了下嘴角:“未必……”
梁太医作势还要再扎,云琅已及时闭紧了嘴,躺平牢牢阖上眼。
汤药的效力已开始发散,云琅缓了两口气,周身气力却仍丝丝缕缕散尽。
他心中终归还有事未了,侧了侧头,想要再说话,意识已不自觉地陷进一片混沌暗沉。
老主簿守在榻边,惊慌失措:“小侯爷——”
“不妨事,只是疼晕了。”梁太医道,“他应当是曾经因为什么事,屡次以内力强震过心脉。”
梁太医找了几处穴位,逐一下了针,试了试云琅腕脉:“后来虽拿救逆回阳的上好药材补了回来,却毕竟还是落了暗伤。再用银针刺激此间穴位,比常人要疼上百倍。”
“怎么回事?”老主簿微愕,“小侯爷当年在府上,也不曾受过这般严重的伤……”
梁太医也不清楚,摇了摇头,凝神下针。
老主簿屏息在边上守了一阵,见云琅气息渐渐平缓绵长,总算稍许放下了心,轻手轻脚退出了门外。
玄铁卫奉命护送云琅回医馆,一路上险些追丢了几次,好不容易跟到医馆,还在外间平喘理气。
老主簿按着云琅吩咐,仔细安置妥当了,拽着跟回来的玄铁卫:“小侯爷同王爷说什么了?可吵架了没有?”
玄铁卫堪堪将气喘匀:“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老主簿皱紧眉,“小侯爷刚还说,叫王爷别多想,他今日只是气不过。”
“平白便被误会指摘,这事换了谁,不也要生一场气的?”老主簿越想越闹心,“王爷看在他们是小侯爷旧部,屡加宽容,谁知一个个竟藏得这等心思!若早知道——”
老主簿说不出过火的话,自己恼了一阵,重重叹气:“一番好意,如今却只怕平白两生误会……说了什么,你当真什么也没听见?”
“抱得太近。”玄铁卫如实禀报,“不曾听清。”
老主簿:“……”
老主簿听得也不很清:“什么?”
“小侯爷扯住王爷的衣襟,将王爷扯在榻上,凑近了说话。”
玄铁卫分不出哪句是该说的,细想过门外所见情形,从头给他讲:“王爷坐在榻上,伸出手,抱住了云小侯爷。”
老主簿恍惚立着,揉了揉耳朵。
“小侯爷挣扎,王爷却抱得更紧。”
玄铁卫:“小侯爷挣了一会儿,便不动了,伏在王爷怀里,王爷还摸了小侯爷的背。”
“……”老主簿每句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无论如何想不出含义:“王爷摸了……小侯爷的背?”
“摸了好几次,小侯爷便埋进了王爷颈间。”
玄铁卫耿直道:“王爷又摸云小侯爷的头,此时两人已离得太近,说的话不止听不清,而且听不见了。”
“这般……知道了。”
老主簿年纪大了,一时经不住这般大起大落,按着心口:“就是这些?”
玄铁卫:“还有。”
老主簿一颗心又悬起来:“还有什么?!”
“小侯爷对王爷说,‘不迟早了、转过去’。”玄铁卫道,“这一句声音比别的大,故而听清楚了。”
“不用解释!”老主簿火急火燎,“然后呢?王爷就转过去了?”
“转过去了。”玄铁卫点头,“小侯爷扯开王爷的腰带,撩起了王爷的外袍……”
老主簿听不下去,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向外走。
“之后究竟做了什么,被王爷挡着,我等未曾看清,小侯爷紧接着便从窗子走了。”
玄铁卫尽职尽责,将话禀完,“王爷站了半盏茶的功夫,忽然回神,急令我等追上护送。我等一路追过来,便到了医馆。”
玄铁卫耿直道:“如今小侯爷可有什么话,要带回给王爷的?”
“没有。”老主簿心神复杂,“先叫王爷安生睡一觉。”
玄铁卫:“是。”
“虽然不知你听漏、看漏了什么。”老主簿终归有一点理智尚存,缓了缓,“但想来……事情真相,定然不像你说得这般。”
“主簿不信?”玄铁卫不服气:“我等亲眼见的,句句属实。”
老主簿没力气同他争,摆了摆手:“总之……此事止于你口。”
玄铁卫平白受了怀疑,郁郁道:“是。”
“记住。”老主簿低声道,“除非王爷亲手写成话本、吩咐下来,供府内传抄诵读,否则切不可同外人说起。”
玄铁卫应了,又不甘心:“若是云小侯爷的亲兵问起——”
“也不能说!”老主簿满腔心累,“小侯爷的亲兵去哪儿了,今日怎么没跟来?”
“奉命去找什么人了。”玄铁卫也不很清楚,“说是机密之事,不能细说。”
“既不能细说,便也不要问。”
老主簿点了点头:“就如此事,也决不能同他们细说。”
老主簿回头望了一眼屋内,近了些低声道:“人家小侯爷的亲兵都能把话藏住,你们莫非不能?”
玄铁卫被激起了斗志:“能!”
老主簿颇感欣慰,拍拍他肩:“小侯爷如今病着,亲兵不在无人护持。那些人若是再惹小侯爷生气,当如何做?”
玄铁卫赳赳道:“叫他们闭嘴!”
老主簿放心了,又交代了几句,回头看了看静静躺在榻上行针的云琅。
梁太医不准人再进内室,眼下景谏等朔方旧部都守在外间,人人面色复杂,时而有人想向里望,却又只看了一眼,便倏而低下头。
老主簿看着这几人,欲言又止,重重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更容不得外人再多说。老主簿多守了一阵,等到梁太医拿布巾拭了汗,替云琅掩上衣襟,终于从容出来,点了下头。
老主簿稍许放心,也朝他施了一礼,趁着夜色,悄悄带人出了医馆。
-
云琅再醒过来,天色已然大亮。
刀疤已办完了事回来,寸步不离守在榻边,云琅气息一变,便立时跟着起身:“少将军!”
“不妨事。”云琅撑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只四五个时辰。”
刀疤扶着他,又忙去拿软枕:“梁太医在外面坐诊,说等少将军醒了,记得要喝一碗药,再有事便去找他……”
云琅被行过几次针,自觉胸口淤积缓解不少,没让人扶活动了几次,舒了口气:“拿过来吧。”
刀疤忙过去,将仍在小炉上熬的药拿下来,分在碗里,小心端到了榻边。
云琅拿过软枕靠着,接过药碗,低头吹了吹:“景参军呢?”
刀疤张了下嘴,没答话,不吭声低头。
“问你话。”云琅失笑,“他们几个人呢?叫过来,我有事还要细问他们。”
“现在怕是……叫不来。”刀疤闷声道,“弟兄们跟他们打了一架,没下狠手,可也有碍观瞻,怕碍了少将军的眼。”
云琅只这一件事没能嘱咐到,一阵错愕,抬手按了按额角。
他才醒,神思还不曾全然理顺,想了想:“玄铁卫呢,没拦着你们?”
“没有。”刀疤道,“玄铁卫的兄弟帮忙望的风。”
云琅:“……”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般好了?”云琅匪夷所思,“此前不还互不相让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下里总约着墙外打架——”
刀疤勉力忍了半晌,再忍不住:“少将军!”
云琅话头一顿,抬头看了看他,喝了一口药,将碗搁在榻沿。
“那些人——”刀疤咬紧牙关,“您当初几次不计生死冒险现身,刻意露出踪迹,为的分明就是声东击西,好叫王爷在京里能救他们!”
“这些年京里乱七八糟,谁不是生死一线,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刀疤实在压不下这口气:“他们便不想,若是当年您不出手,端王谋逆之冤坐实,朔方军只怕都要毁于一旦!如今只是——”
云琅淡淡道:“只是没了七八个,有什么可愤愤不平的,是不是?”
刀疤打了个激灵,不敢再说,跪在榻前。
“学得不错,连声东击西都会了。”
云琅缓缓道:“看来近日不少看兵书、揣摩朝局,连战友之情同袍之谊都——”
刀疤极畏惧他这般语气,也已察觉了自己失言,仓促拜倒:“属下知错,请少将军责罚!”
云琅静静看他一阵,并未将诛心的话说出来,几口喝干净药,将碗放在一旁:“下去罢。”
刀疤重重磕在地上:“少将军!”
云琅并不应声,阖了眼,靠着软枕推行药力。
刀疤跪在榻边,一时追悔得几乎不能自处,还要再磕头,已被玄铁卫在旁拦了起来。
“少将军!”
刀疤双眼通红,挣开玄铁卫,膝行两步:“属下只是一时激愤失言,绝不敢忘战友袍泽。要打要骂,属下自去领军棍,您——”
“他并不是生你们的气。”在他身后,有人出声道,“是要叫你们长个记性。”
刀疤愣愣跪了两息,忽然醒过神,转回身看着来人。
云琅靠在榻上,仍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激愤之语,难免失当。”
萧朔脱下遮掩形容的兜帽披风,交在一旁玄铁卫手中:“可落在他人耳中,便是利刃刀匕。”
“你今日所言,若叫他们亲耳听了。”
萧朔道:“他日再如何弥补,嫌隙也无从化解。”
刀疤才想到这一层,追悔莫及,低声道:“是。”
“属下……心中绝非是这么想的。”刀疤看着云琅,终归忍不住道,“都是朔方军,云骑的是兄弟,龙营如何便不是?若不是叫奸人所害,今日哪会这般——”
“能说出这句话,心里便还算清楚。”
云琅抬眼看他:“与敌方本就实力悬殊,还未交手,自己人便先打起来了,仗怎么打的赢?”
刀疤怔怔听着,一时只觉愧疚悔恨,低声道:“是属下之过,叫私仇蒙了心……”
“私仇也好,旧怨也罢,一笔勾销。”
云琅道:“今日之后,若是还放不下,便去琰王府庄子上养兔子,等事了了再回来。”
他语气缓和,便是已将此事揭过。刀疤哽咽着说不出话,伏在榻前,用力点了点头。
玄铁卫扶不起人,有些迟疑,抬头看萧朔。
“一律吩咐下去。”萧朔淡声道,“依云少将军吩咐。”
玄铁卫忙点了头,用心记准,出去给自家兄弟传话了。
“去罢,这句话也说给他们听。”
云琅撑坐起来:“打了几个乌眼青?”
刀疤愣了半晌,憋了话回去,干咳道:“没,没几个——”
“你们下的手,我还不知道?打了几个,便去煮几个鸡蛋,给他们敷上。”
云琅作势虚踹:“人家都是参军幕僚,就算从了军也是文人,你们也真出息……”
“我们这就去赔不是。”
刀疤彻底放了心,憨然咧了下嘴:“日后谁再提往日私仇,谁就去庄子,再不准跟着少将军了。”
“去吧。”云琅失笑,“一个个的不长脑子,跟着我是什么好事?什么时候一不小心,说不定就要掉脑袋……”
刀疤:“跟着少将军,就是好事。”
云琅顿了下,没说话,不耐摆了摆手。
刀疤行了个礼,扯着玄铁卫出门,张罗着外头的弟兄煮鸡蛋去了。
屋内转眼清净下来,云琅撑在榻沿,垂了视线静坐半晌,侧头看了看窗外日影。
萧朔走过去,在榻边坐下,替他理了理背后的软枕。
“萧朔。”云琅扯了下嘴角,低声道,“若有一日……”
“不会有那一日。”萧朔道,“我也不会替你照应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