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大傩驱逐疫疠之鬼,焚天香于户外。
消灾祈福,除旧部新
鳌山轰鸣点亮的一刻,文德殿内也跟着一时静寂。朝臣面面相觑,神色都隐约微变。
皇上脸色难看得要命,一言不发,起身走到窗前。
“不是说……襄王除夕夜谋逆,以鳌山为号吗?”
枢密使脸色苍白:“如何现在鳌山便亮了!”
“开封尹呢!”枢密使惶然看着殿中,“可是有人失手,不慎点燃了鳌山?开封尹为何奉诏不至!莫非也成了襄——”
“大人慎言。”
参知政事垂首道:“谁是襄王的人,不妨问问你的侍卫司都指挥使。”
枢密使气急败坏,起身便要怒斥,叫皇上冷然扫了一眼,打了个颤,堪堪将话硬咽了回去。
高继勋死得不能更透,不论真相,都已彻底再无对证,可皇上却绝不是疑罪从无的脾性。
此时闭嘴,还可说是文武党争对立,若再说下去,只怕连自身也难保。
枢密使咬紧牙关,将这个暗亏狠狠咽了,低声道:“只是如今情形……”
“开封尹有禀奏,下官已向陛下转告过。”
御史中丞道:“今夜查京中异动,开封府首当其冲,情形未明,不敢轻离。”
“如今看来,异动非虚。”旁侧政事堂官员道,“只怕高贼自毙,逆党已有所警醒,提前了下手的日子。情形紧迫,侍卫司可有人代都指挥使调兵?”
枢密使叫他戳中心底不安,跟着一滞:“此事——”
“如今大敌在前,正该精诚合力。”
参知政事道:“大人若有得力干将领兵,我政事堂不论党争之事,尽弃前嫌,皆听枢密院安排。”
参知政事一番话说得寻不出半点错处,枢密使再不能拿党争填塞,掌心隐约冒汗:“此事,此事……容本官谨慎思量。”
高继勋这些年苦心钻营,就只为了一家独大,不知往枢密院送了多少礼金拜帖。
北疆有朔方军死扛,京中禁军常年无战事,高继勋虽不堪大用,却也终归有些本事,枢密使便也顺水推舟,默许了他扫除异己的不少勾当。
偏偏高继勋一死,遍寻枢密院,竟再寻不出能代都指挥使事的。
“有……有几个,能带兵,只是不曾打过仗。”
枢密使高悬着颗心,搜肠刮肚,磕磕绊绊尽力道:“若是,若是精诚合力,同仇敌忾……”
参知政事皱了眉:“襄王谋逆,生死存亡之际,大人在这里讲同仇敌忾?”
枢密使叫他质问得说不出话,脸上没了血色,战兢兢闭紧了嘴。
“陛下。”参知政事冷冷扫他一眼,回身道,“枢密院无将,大战一触即发,臣僭越,保举两人。”
皇上目光晦暗,听着殿中乱糟糟吵成一团,闻言皱了皱眉:“两人?”
“两人。”
参知政事慢慢道:“殿前司都指挥使萧朔,前云麾将军云琅。”
“不可!”枢密使脱口道,“琰王暴戾难驯,云氏叛逆,一届罪臣——”
“今日叫政事堂入宫,为的不就是云麾将军的玉牒。”
参知政事道:“皇上金口玉言,已赦了云琅之罪,只差政事堂发明诏用印。”
参知政事神色微冷:“莫非如今连圣上说的话也不管事了,大人一定要看政事堂在这里写一封诏书才行?”
枢密使今日理亏,处处是错,咬牙嘶声道:“臣不敢!只是这两人之心实在难测!若叫他们掌了兵,来日只怕祸福难料……”
“若不叫他们掌兵,大人可调得出半个能战的将领!”
参知政事厉声:“堂堂枢密院,替圣上执掌兵事,只知议和、岁贡、割地,勾心斗角,自毁长城!”
枢密使抖得站不住,脸色惨白:“成何体统,这般在陛下面前咆哮,你——”
“够了!”皇上沉声呵斥,“你二人要吵到什么时候,逆党发兵打进来么!”
参知政事面沉似水,一言不发跪在地上。
皇上用力按了按眉心,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
高继勋死得突然,萧朔接掌侍卫司,原本也是此时唯一一条出路。
只是按照原本预计,赦了云琅以安抚萧朔,明早再勉励一番,调动妥当从容安排,一日的时间恰好足够。
襄王一党偏偏在今夜点亮鳌山,势成骑虎,待兵戈一起,再无退路。
“京城情势与北疆不同,云琅已多年没带过兵,未必能胜,不便执掌兵事。”
皇上压了压念头:“宣琰王……来文德殿罢。”
枢密使急道:“陛下——”
皇上冷淡扫他一眼:“你想亲自领兵?”
枢密使打了个寒颤,紧闭上嘴,一头重重磕在地上。
领命传旨的金吾卫磕了个头,绕过殿中纷乱群臣,匆匆跑着出了文德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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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后,琰王披挂入殿,奉了侍卫司铜牌令。
“非常之时,朕信不过旁人。”
皇上穿过群臣,亲手将萧朔扶起:“禁军各处皆已调配妥当,只缺人居中调动,你可有把握?”
“臣不知兵。”萧朔道,“拼命而已。”
皇上顿了下,神色不变,缓声道:“朕用人不疑,既用了你,便是信你能替朕剿除逆党。”
这些天来,宫中与襄王势力彼此渗透摸索,禁军早已做好了迎击准备。若非今日之变,本该十拿九稳。
皇上亲眼见过侍卫司刀枪林立、威风凛凛,对其战力一向颇放心:“朕将侍卫司给你,也不是叫你拼命,按部就班迎敌罢了。我军强悍,叛逆未必便有一战之力。”
萧朔垂眸,敛了眼底讽刺:“是。”
皇上心思定了大半,点了点头,又道:“外围禁军已有安排调配,朕已审阅过,十分妥当。想来足可拒敌——”
话音未尽,又一声震耳轰鸣。
方才那一声在城中,离得尚远,此时这一响震得地皮像是都跟着颤了一颤,竟仿佛近在咫尺。
有人心惊胆战,再坐不住,起身道:“怎么回事?!什么声音……”
有实在沉不住气的,几步过去,推开窗子。
窗外夜沉如水,仍静得仿佛一片风平浪静,夜风流动,却飘来隐约炙烤的火|药气息。
皇上倏而转身,牢牢盯着窗外,神色骤沉。
“承平楼下的暗道。”萧朔道,“臣启禀后,陛下令何人处置的?”
皇上脸色沉得慑人,几步走到窗前。
承平楼下用来行刺的暗道,当初萧朔发觉后便禀给朝中知晓了。又曾几次提起,说宫中只怕不止这一处隐患,尚需细加排查。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不能叫外人插手。按理而言,本该就交由萧朔来做。
偏偏皇后与太师府再三力保,抢下了这个差事,叫皇长子萧泓、皇次子萧汜来办,只说定然处置妥当。
蔡补之对他说这两个皇子才智平庸,皇上听时,还对这个曾与云琅交从甚厚的太傅生过疑虑。
此时看来……竟还是蔡补之说得轻了。
皇上压着几乎冲顶的恼怒,用力阖了眼,寒声道:“不堪造就……”
“陛下。”参知政事道,“如今并非追究的时候,情势紧要——”
“朕知道。”
皇上死死压着怒意,看向萧朔:“此事朕……会给你个说法。”
“臣不要说法。”萧朔起身,“臣去守门。”
皇上眼底倏而一缩:“你说什么?”
“宿卫宫变后,宫中不再设大批禁军,没了里应外合的机会。”
萧朔道:“上朝时,大都过宣德门、端礼门,再入文德门方到文德殿。可要来文德殿最便利的,其实并不是这几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