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很久,季识逍才从灵堂里走出来。
他的发丝上却还沾着雨,被雨洗过的眼睛看起来被雾笼着一般,照理说修仙者身上是不会如此寒凉的,可他的身上偏偏一寸一寸地透出寒意来。
季识逍弯下腰,将靠在墙边的霜翘剑握住。
然后他握剑的手就这样抖了一下——
远在风月派里,被迫将剑对准无辜之人的时候,他的手没有抖;
在归雪之时,无论是何等凶险的情境,他从没有怀疑过手中的剑;
即使是在黄泉渊里,他出剑之时也从不会这样颤抖。
雨水顺着手臂往下流,像要冲刷掉所有的痕迹,在这哗哗的雨声之中,他却听到心下坠的声音。
她真的死了。
死在遥远的,永远也回不去的一百年前,甚至此时此刻连记得她的人,连她的痕迹也不剩下多少了。
这一瞬间,巨大的荒谬感像是落日一样,无法阻挡地在心里下坠。
他明明还有那么多没完成的事。
归雪的仇还没有报,白玉京的风采还未曾领略过,即使是他今日的剑法,也未必比得过昔年的冬虚剑尊。
明明,还有这么多事。
他立下剑心誓要舍弃过去所有的人事,要登上剑道之巅。
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好不是吗,在黄泉渊的那些年,也不曾有故人入梦啊。
可是,从没有此刻这样明晰。
在这个瞬间,在真切意识到她死去的一瞬间,他才如此明晰地意识到,所有的故事都死在了一百年前。
他在黄泉渊里苟活的一百年,曾经发过的狠毒的誓言,曾经咬牙坚持一定要回到归雪的瞬间……好像通通都不真实了起来。
剑骨被废的一天,他觉得来路和过往悉如云烟散,可是,可是,可是——
她死了,为什么他会觉得,连未来与去路也一齐崩塌在永不停息的雨里。
白姝颐盯着他看了片刻:“季识逍,你若想替她报仇的话……”
季识逍的声音空茫茫:“为什么?”
白姝颐:“我本以为你是来寻仇的,可是你看起来,好像……”
这绝不是恨,她想,这一瞬间,她竟然觉得季识逍看起来……很难过。
雨更大了,七彩音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大的雨,所有的一切,都浸湿在这样的雨里。
季识逍沉默着,走进这样巨大的雨里,不曾用任何法术挡过这厚厚的雨幕。
白姝颐在他身后开口:“季识逍,你若有心报仇的话,一定要去白玉京,只有在白玉京,才有唯一的机会。”
*
次日放晴。
徐知行斜靠在躺椅之上,面前摆了一副棋子,他指尖上捏着一枚白子,可是他的手指上遍布皱纹,含笑的面容上看起来如此苍老。
一头白发落在身后,无论谁来看,也认不出这是昔年的徐知行了。
白姝颐在去白玉京之前,特意见了见这位老朋友。
“徐知行,你再不落子,这局棋就该算我赢了。”她道。
徐知行笑道:“姝颐,赢就赢吧,反正我输给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白姝颐:“你见到他了吗?季识逍没有死,他从黄泉渊里,回来了。”
徐知行:“见到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真正像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待咳出了不少血来,他才缓过来。
“你忘了吗,他第一个来的就是十方派,为了探明白玉令的所在。”
白姝颐怔怔地望着徐知行的脸,道:“他现在可是风头无二之人,晏浮瑾那老贼嫉妒心又重,快恨死他了。”
徐知行:“是啊,如今谁人不知春江花月夜之剑,谁人不曾听闻霜翘剑的凶名,可惜……”
阳光斜斜地打在棋盘之上,这铺得满当当的棋子也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之时。
白姝颐道:“我们准备好去白玉京了,成败在此一举了。”
徐知行落下了最后一枚棋子,怅然般道:“百年前,无论我如何推演因果线,都只能看到小乌的死局,可是你们还是去了往生洲。”
“现在,我依然只能看到你们在白玉京的败局,尽管是这样,还是要去吗?”
晏浮瑾在遍寻白玉令未果之后,强行将碧吾的功德加诸己身,打开了白玉京的入口,以期求得飞升之法。
而白玉京,也是这世间所受到天道干扰最少的地方。
白姝颐道:“起码百年前,见到了小乌最后一面……”
她轻轻地笑了笑,“你不也是一样的吗,即使如此损寿数,还是要为我们探明前路……”
徐知行怔了一瞬,却还是笑,眼睛里透出温柔的光来:“姝颐,我没有多少时日了,也许等不到你们从白玉京回来了。”
白姝颐:“我也不一定能从白玉京活着回来。”她望着徐知行,“等我们都死后,轮回再见吧。”
她走的速度很快很快,好像只有这样能忍住不回头,永远向前。
在这一天,姜怀芷手握着白玉令,第一次回了一趟归雪,百年前已经几乎沦为废墟的归雪。
在归雪的山上,被砍断的桃花抽出新芽来,风里好似又有花瓣纷纷扬扬而落,而更多的地方,则是被杂草和古树给占满了位置。
樵夫和猎人穿行在山林间,惊鸟掠起,云雾缭绕在天际。
姜怀芷转身,前行往白玉京。
许许多多的正道之士,亦在这一天随着白玉京入口的打开,进入了这所传闻之中的世外桃源。
季识逍最后哪里也没有去。
他在往生洲的雪地上走了很久,昔年那座血流成河的小城完完全全被白雪覆盖,看不出昔日模样了。
他走进空荡荡的小城。
遇见游荡的邪魔便杀,直到徘徊在此的邪魔也没了踪影。
雪下得又大又急,他落下的脚印,很快就被新落下的雪覆盖,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